叶尔羌的风

                                              叶尔羌河

世上万事,皆有起因。自从共工撞了不周山,天偏西北,地陷东南。开裂的喀喇昆仑山口,成了仙界通往俗世之门,于是西王母的乳汁外溢,琼宫玉浆奔流,“从葱岭的胸怀中爬过来”[①]一条河,名叶尔羌。

这条喀喇昆仑之水,遇峡激流滚滚,遇川广袖长舒,在浩瀚的塔克拉玛干大漠里,千回百折,逶迤北去,最后汇入塔里木河。河流徜徉之处,万物生,文明起,衍生了一串珍珠般的绿洲,其中物华天宝的一块,便是莎车。

莎车虽然只是个县治,但面积有九千多平方公里,盛产小麦、水稻、玉米和瓜果,自古都是南疆米粮之仓,又兼矿藏资源丰富,经济和战略地位重要,历史上也曾几度辉煌。

                                                 莎车新貌

莎车一名,最早出现于《逸周书》,可见西域与内陆的交流,在姜子牙垂钓磻溪的时候就已存在。《史记》、《后汉书》等史籍记载,秦汉时,莎车是西域林林总总的王国之一。自汉武帝开拓西域,莎车一直归西域都护府管辖,郑吉开始的西汉十几任都护,大都视察过莎车。王莽新朝改革失败后,西域陷入动乱,“丝绸之路”各国大都背叛汉朝,归属匈奴,惟莎车国“忠武王”[②]延坚持属汉。延逝世后,其子康传承父志,在天山南道结成抵抗匈奴的联盟,一心维护汉廷朝威。即使在匈奴势力已经覆盖西域的情况下,建武五年(29年),康还派人到敦煌,向割据河西的大将军窦融反映西域纷争乱象,请求恢复都护府。窦融那时还没归附光武帝刘秀,仍按西汉制度立康为莎车王,授西域大都尉。

建武九年(33年),康去世,他的弟弟贤代立为王。贤是一个野心勃勃的枭雄,一心成为西域霸主。在他即位不久,便控制了周围几个小国,并先后两次遣使洛阳朝贡,请求汉廷任命他为西域都护,没能如愿,他干脆凭借着山高皇帝远、信息不对等的优势,自立为西域都护,并以此号令西域诸国,开始了他在西域的称霸之路。他自东往西拔城鄯善、攻克龟兹(今库车)、征伐妫塞(今阿姆河流域)、降服大宛(今中亚费尔干纳盆地),回头又收拾了卧榻之侧的于阗(今和田)。自此,贤统治下的莎车国盛况空前,其疆域东接罗布泊,北至天山,西到中亚阿姆河上游和费尔干纳盆地,与西汉西域都护府的管辖范围相当,成为第一个统一葱岭以东大部分西域地区的本土政权。

                                               喀喇昆仑山口

然而,“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压迫越重,反抗越强。这个规律恩格斯说了,毛泽东也引用了。很快,各地暴动风起云涌,而且被匈奴人巧妙利用。匈奴当权者先支持龟兹人杀了贤的儿子龟兹王则罗,接着聚合龟兹、焉耆、姑墨(今阿克苏)等地军队向南扫荡,像篦子篦头发一样清除莎车的影响;最后在汉明帝永平三年(60年),再支持于阗王广德以夷攻夷,占领莎车,一代枭雄莎车王贤惨烈败亡。自此,存世不到二十年的大莎车国,昙花一现,步了王莽大新朝匆匆谢幕的后尘。

贤无疑是一位乱世英雄,他一直高举大汉的旗帜,终生都与外来势力做斗争,宁死不屈,说起来也是可歌可泣。但贤的故事告诉人们,如果没有坚强的后盾,再是雄心勃勃的枭雄,都不可能偏安莎车。

                         公元1世纪莎车国遗址

莎车又叫叶尔羌,名随流经莎车的叶尔羌河。

“叶尔羌”的维吾尔语意,是一块“宽广的地”。浓墨重彩地为这个地名增光添辉的,是叶尔羌汗国。

叶尔羌汗国的创立者,是蒙元帝国的始祖成吉思汗的后裔赛义德,所以也称“蒙兀儿汗国”。叶尔羌汗国在十六七世纪传承166年,借助良好的农牧业条件,经济、政治、军事都得到长足发展,在其鼎盛时期的疆域包括天山南部、巴尔喀什湖以东、以南地区费尔干纳盆地、巴达克山[③]和瓦罕地区[④],与东汉时期莎车王贤控制的地盘差不多。赛义德的长子、第二代汗王热西德,是一个十分重视文化活动的君主,他在位38年,带领叶尔羌汗国进入了文化繁荣期。那个时期,祖国腹地正处于朱明王朝。明朝只在嘉靖年间短暂设置过哈密卫,自始至终都未能顾及西域,所以新疆和中亚一代还是蒙元后裔在统治。

                                           阿曼尼莎汗和她的王

热西德汗有一位妃子名叫阿曼尼沙罕,不但是个“眼睛能使人发抖”的美人,还是一位音乐艺术的天才。她与当时的木卡姆大师一起,搜集编纂的《十二木卡姆》,综合了民间的音乐、文学、舞蹈、戏剧等各种艺术,在世界艺术史上独树一帜,为后人留下了宝贵的文化财富。1986年,木卡姆首次走出国门,进入英国BBC广播节目,便引发了世界对它的关注。2005年11月,《十二木卡姆》入选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第三批人类口头和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2007年,我国发射的探月卫星“嫦娥一号”向太空播放的30首中国著名歌曲中,就有十二木卡姆选曲。时至今日,能欣赏一段《十二木卡姆》,那都是可望不可求的文化盛宴。

毋庸置疑,莎车不但是一座历史悠久的英雄之城,而且是一座灿烂多姿的艺术之城。

然而,1977年1月我当兵来到莎车的时候,薄冰覆盖的叶尔羌河,只在个别地段能欣赏到它蓝绿的倩影。河边的榆柳上偶尔残留几片枯黄的树叶,散落的房屋低矮简陋,一律是泥土做的房顶,没有色彩的空野呆板木讷,也不论县城还是乡村。唯有房顶冒出的一缕缕炊烟,算是凛冽寒风里的一点生气。

                                      作者服役部队的文化墙

一个星期之内,我流了三次鼻血,还不是同乡中最多的。眼睛涩得睁不开,像刀刻的一条缝。喉咙里老似有一团火在燃烧,烧得人大冬天想找个水塘跳进去。所有的新兵一有空就抱着绿茶缸喝水,牛饮一般,一个个还总觉得干渴。从来不用化妆品的小伙子们,竟然像一群老娘们,纷纷往脸上搽“百雀羚”。

除了空气干燥,我对莎车的第一个印象是土,特别的土。土墙、土房、土路、土树,混合了沙土的空气。最特别的是新城通往老城巴扎的马路,浮土没脚甚至到膝,汽车是禁止通行的,过一辆驴车就会带起一路烟尘,久久不散。这种土比染料还黄,比面粉还细,沾到裤腿上就会钻进布眼,沾满双腿。上一趟巴扎下来,人就灰头土脸,五官七窍里都是灰,又没有随时洗澡的条件,弄一条盆水擦洗一遍,盆底能沉二寸厚的沙泥。

有一天,我和另一个新兵被派出公差,到粮站拉面粉。司机是个老兵,一路给我俩讲了不少当地的风土人情。其中有一个段子,很是笑人。说是一位农村小伙子逛巴扎,卖了一“塔货尔”巴旦木,打算买一只小兔子回去。就在讲价钱的当儿,小兔子从卖主怀里窜出来,掉在土里看不见了。卖主蹲下身往土里乱摸,摸了半天也没摸着,继续扩大搜寻范围,好不容易发现一个冒出土层的爪子,赶紧提起来,结果是一个小孩,“阿嚏”一声,打个喷嚏,一口泥吐出来,便哇哇大哭。原来是一个买银项圈的少妇只顾着讨价还价,背孩子的带子松了,孩子掉进土里不浑然不知。小伙子兔子没买着,还被卖家埋怨了半天,心里闷闷不乐。结果回家之后,从塔货尔掉出一只小兔子,脖子上还套着一个银项圈……

坐唱《十二木卡姆》

我被老兵逗笑了,就觉得这段子编得挺风趣。面粉装到车上后,我们便缠着老兵找段子里卖兔子的地方。

粮站到巴扎不远,趟了一段“土河”,快到热闹处时,突然来了一阵旋风,旋得越来越快,旋起一个大大的土柱,足有七八米高,正好打我们身边经过,想躲已经来不及了,皮大衣皮帽子也挡不住,结果满满灌了一人一脸一嘴一领口,一时“呸呸呸”和“阿嚏阿嚏”之声不绝于耳,一个个嘴边又和了一圈泥,跟鬼一样。此刻,就算谁还有逛的心思,这样子也太影响军容风纪了,收队!

老兵说:比起路上的浮土来,最讨厌的是这里的风。有时刚摇下窗玻璃,就卷一堆树叶草灰进来,驾驶室瞬间满是垃圾。

没错。莎车的风,杂乱无定,从昼到夜,从春到冬。它有时来自喀喇昆仑山口,与叶尔羌河同路,有时来自漠北的天山山脉,带着冰川的冷峻,还有一部分来自帕米尔高原,伴着鹰笛的哨音,甚至大漠东边阿尔金山的冷气,也不时来凑一下热闹。

                                        莎车的巴旦木姑娘

老兵的告诫言犹在耳,我就赶上一场暴脾气的超级大风。风来的时候,天昏地暗,平时火红的太阳根本见不到光芒,多大的建筑都看不见轮廓,更不用说伸手见五指了。新兵们被要求关紧门窗,聚在房子里学习。班长让大家轮流读课文,但不论是川腔、豫调还是陕甘口音,声音都从鼻子里发出,听起来像蚊子叫,一个哼哼一阵交给下一个继续哼哼,谁也听不清哼哼的内容。轮到第二遍的时候,我干脆闭着眼睛瞎哼哼,因为强风卷起的沙土带着呼啸的声音,无孔不入,从门窗的缝隙飞进来,仍加速流动,在房间形成肉眼可见的环流。人一张嘴就是一口沙土,一呛就呛到喉咙,不停咳嗽,同时眼睛又酸又涩,干脆不要睁了。平时明光瓦亮的电灯泡,这时黯淡昏黄,犹如旷野的烛光。连队不敢在餐厅开饭,炊事员戴着风镜,在黑暗里摸索着,将装有馒头的袋子,送到各个班。战士们用开水冲刷食道,然后就着沙土咀嚼,每咬一口,都能听到咯吱咯吱的碜牙声。

那场风刮了半天一夜,第二天才慢慢消停。我们用毛巾盖脸睡了一夜,起床一抖被子,都能听到沙土落地的窸窣声。门里窗台都是堆积的细沙,厚者盈寸,薄着超厘,鞋口里倒出的沙子能堆座小山。那天的早操过后,一整天都在打扫卫生。扫床抹桌子期间,我就打好主意:赶紧混两年回家,离开这个鬼地方,这哪是人待的!

                                    暴风之后的沙漠之浒

谁知过了几个星期,我的念头又动摇了,因为我看到了大漠飓风的另一面。

这风好像鬼斧神工,不但将戈壁扫得干干净净,也在沙漠里雕出绝妙的造型。戈壁与沙漠的界线,好似海岸线一样蜿蜒,一直通向无穷;一座座浑圆的沙包,近乎少妇的丰乳,无遮无掩;天然的沙纹,平滑自然,乱真波光粼粼的海面;而刀割似的棱角,在夕辉的映照下明暗两分,安谧闲静,诗意旷远。

一队骆驼悠然远去,逆光的驼影,仿佛移动的陵峦。

我和几个新兵战友,在沙山打滚,往沙面上写字作画,赤脚踩在海绵一样的沙海里,感觉有无数小手在按摩。一条与沙子颜色一样的四脚蛇,突然跑进我们的沙画,在那些曲线之间,前突后退,左踅右移,大约是没有发现可以下口的食物,突然站立起来,东瞧瞧,西望望,估摸着我们这些庞然大物难以冒犯,“哧溜——”一声,跑了。

那天夜里,我写了一首小诗:平沙落日大漠烟,天地一色驼铃远。戍边男儿不思蜀,且把沙丘当青山。

                                          暴风来临

过了一段时间,随着风向的转变,春风开始向沙漠绿洲送暖。沾满沙土的柳梢先绿,接着是桃、杏、梨、巴旦木、苹果、核桃和沙枣花次第破蕾,从容绽放。绿洲农业的特点是规模种植,不管什么花开,都会开出一片花海。在此谢彼开的姹紫嫣红间,禾苗绿了,树木绿了,土土的房屋镶上了绿边,就变得赏心悦目,诗意盎然。河边芦苇起,条田耕牛急,阡陌笑声朗,城厢蝶舞飞。似乎一夜之间,蛰伏一冬的帅男美女突然冒了出来,无须问名字,只看俏模样,一个个花枝招展,笑靥灿烂,纷纷往春色里打情骂俏,取景照相,放飞心情,寻找浪漫。此情此景,我才真正领略到什么是“人面桃花相映红”[⑤],什么是“明媚谁人不看来”[⑥]。

突然发现莎车的地方虽土,但人不土,不但不土,一个个还穿戴很洋气,尤以女性最为突出。当时十年政治运动刚刚结束,思想解放尚未启蒙,关中的县城甚至城市都少有人穿裙子,更少见戴首饰的。但莎车不同,春暖花开之际,春情迸发之时,人流里裙飘钗闪,马路上色彩纷呈。亭亭玉立的颀长身材,配上五颜六色的连衣裙,再扎个紧腰马夹,走将起来,袅袅婷婷,骑在自行车上,飘飘欲仙,一个个就像踩着手鼓的鼓点,令人目不暇接,眼花缭乱。

                                                  沙漠驼队

一位四川遂宁的新兵战友,就因为上街时与一位长裙美女擦肩而过,然后站在原地久久凝望,回来被班长当众批评了一顿。他回头对班长说,那女孩太——漂亮了。川腔的“太”发的是“抬”的音,他的拖腔又拉得很长,长得夸张,让班长听着十分来气,捡起一只臭袜子满院子追着他打。后来我才知道“抬”这个音,在维吾尔语里七荤八素,有十五分的暧昧。

我还没有了解莎车的历史辉煌,也没有听到《十二木卡姆》的天籁之音,就先让班长给上了这样一课,便开始练习走路目不斜视,尤其面对女人的时候。久而久之,养成习惯,以至于后来调到机关,反倒成了毛病。一位甘肃临洮籍的首长郑重提醒:“有人说,你们政治部有个大个子,头昂得高高的,打身边过都不理人。”

领导就是领导,不是他说,是有人说。一语双关,用心良苦。我嘴上认错,心里终是不服。马克思在《资本论》的开首就说:“走自己的路,让别人说去吧!”其时,老领导窗台上一盆玻璃翠开得正旺,我便踅过去,嗅到一股怪怪的味道。我暗示老领导在花盆撒尿了,他笑骂我越来越不讲文明。

                                 桃花园里的莎车姑娘

文明都在表面,背后难免“武暗”。他也说。

有一年深秋,一位边防团的战友从喀喇昆仑上下来,给我送来一只雪鸡。雪鸡这玩意儿只有海拔三千米雪线以上才有,平生难得一见,碰上了是口福,碰不上也不遗憾,毕竟环境恶劣的高原不是谁都有机会走一遭的。我那一阵临时搬到“首长家属院”的一套空房里编文艺节目,与从地方请来的两位导演住在一起。他们也是第一次见这稀罕物,一下子眼里电芒乱闪,舌头在唇间来回扫动。于是,三个人分工协作,他俩负责拾掇雪鸡,我去准备煮的工具和原材料,一切都在悄悄的进行。

我先去一个同事家借了油炉,又找人拎了一水桶原油。那几年附近油田意外出油,没有准备好储运设备,也没建好炼油厂,黑金一样的液体满戈壁乱流,好不容易用推土机推出个大池塘,默许附近老百姓随意取用,因此燃料不成问题。再下来是锅和调料,找机关灶的事务长解决。这家伙是我的高中同学,不好糊弄,当我开列了食盐、砂糖、花椒、生姜、八角、桂皮、茴香等清单后,他便知道我要开小灶,追问再三,只好答应算他一份,他顺便又给了几根大葱和一包挂面。

                                               湿地胡杨

由于我们下的料比较重,雪鸡煮到快熟的时候,汤水沸翻,香气四溢,司务长闻香而来,四个人正为谁吃鸡腿谁吃翅膀猜拳定夺。还没分出输赢,突然听到“笃笃笃”的敲门声,四人八目相聚,一锅的狐疑。我开门一看,是师长的夫人,一时十分尴尬。这老太太人很好,一点架子都没有,平时见面老远就打招呼,问寒问暖,偶尔还把他们家好吃的送我点。据说她三十不到就是县级干部,跟着师长调来调去,职务越来越低,现只是一家商店的书记。

我与师长家相邻而居,我这里搞“特殊化”不知会老太太一声,显然有点说不过去。到了这时候,俩导演便发挥戏精的优势,一个比一个高风亮节,把刚才争吃鸡腿的狐狸尾巴深深藏起。好在老太太经的风雨多了,一眼就看透我们一帮馋虫的心理,只拿了两块鸡脯肉带了半碗汤回去,随即让她家保姆来还碗,装了一碗花生米不说,还送了一瓶伊力大曲。这事儿弄的!

都怪年轻,不知道穿上两百磅的盔甲。

其实,雪鸡肉与鸡肉之别,我们也没有分出来子丑寅卯,主要是吃个稀罕。物以稀为贵。谁知件事情很快就传得沸沸扬扬,不少同事见我都一副怪怪的眼神,还有人撇几句四六不着的凉腔。机关那位老首长又打电话叫我,批评我不成熟,要注意影响。我去!不就是吃了一只雪鸡么,还不是吃的独食!过了一阵,送我雪鸡的那位战友打电话,问我把雪鸡送给哪位首长了。我告诉他自己吃了。他在电话里笑了半天,最后才压低声音问我:“你怎么能自己吃呢?”

是啊,我辜负了战友的苦心,愚昧!愚昧是有愚昧的代价的。那年的军区文艺调演,我作为主创人员,被别的工作“离不开”,没能去大城市乌鲁木齐,连获奖证书都是别人代领的。柳梢拂屁股,疼倒不疼,看起来像鞭子抽。

好在春风在莎车停留的时间不长,转眼就到夏风催长。初夏之风把油菜花的柠檬黄,镶嵌在绿色将退的麦田间,接受大太阳的检阅;仲夏之风把金黄的麦茬地,变成油绿的稻田和墨绿的青纱帐;夏末之风是真正的送子观音,它将所有雄性花粉都输送到雌性植株上,让土里生土里长的生命都得到传承。即使有手眼不到的地方,也有可爱的小蜜蜂拾遗补缺。这个季节的路边和庭院,玫瑰争奇斗艳,向日葵随太阳旋转,海棠绿肥红瘦,石榴由花变果,像红灯笼一样挂在枝头,而不是牡丹胜似芍药的大丽花,端庄艳丽,常常从花丛里美到姑娘的辫稍。

                                          喀喇昆仑雪鸡

春花只是惹眼,夏花才真美艳。春情仅在萌动,夏爱已然炽烈。我打心里感到,莎车还是很美的,原本也没有那么令人生厌。

那年代有一种风气,每到夏忙时节,机关、学校和部队就组织人员下乡,帮老乡割麦子,插稻秧,种玉米。人不能忘本,不能忘记生养自己的土地,不能忘记一餐一饭来之不易。我第一次去的一个村子距城不远,位于叶尔羌河西岸。那天的日头很毒,稻田里又闷又热,弯着腰插一上午秧,腰酸背麻。好不容易听到收工的哨子,大家纷纷拔出泥腿,顺田埂来到地头的沙枣林,简单洗一把脸,然后胡乱躺倒一地,跟电影里打了败仗的残兵败将似的。

绿洲的夏风,都隐蔽在树荫下。不管太阳底下多热,树林里都凉风习习。空气过于干燥,汗湿的衬衣很快风干,留下了各种各样的地图,有像朝鲜半岛的,有像欧洲大陆的,也有的像蒙古高原。不知谁问了一句:有没有像美女的?大家纷纷找寻,找了一阵也没找出西施王昭君之流,就听炊事员张罗开饭。

                                     喀喇昆仑高原的夏季

野炊的米饭,一人一碗,上面浇一勺西红柿炒鸡蛋,汤汤水水,也是肚子饿了的缘故,吃起来别有香味。多余的饭菜,送了来不及吃饭的维吾尔老乡。饭毕,老乡们礼尚往来,送来两桶鹅黄色的甜杏。大家客气一番,也就风卷残云,连杏仁一起吃了。

这时,来了几位大叔,笑笑的,也不知说了几句什么话,便席地而坐,围成个半圆,打起手鼓,奏起乐器(问了才知是热瓦普、艾捷克和萨塔尔),然后边弹边唱。唱了一阵,又有几个老乡跑过来手舞足蹈,一个个显得很开心。至于唱的什么内容,我一句也听不懂,只感到乐感强烈,音乐优美,女声高亢的穿透力与男声夹杂莫合烟的浑厚和在一起,很动听,而且是能引起人共鸣的那种。

找了翻译过来,告诉我们是《十二木卡姆》片段。《十二木卡姆》在维吾尔音乐史上的地位,相当于藏族的《格萨尔王》和蒙古族的《江格尔》。而《十二木卡姆》的创编集成者——阿曼尼莎汗的故乡,就在一个叫夏布鲁克的村子,不过离城很远。

                                         阿曼尼莎汗纪念陵

我就是从这一刻,才开始知晓莎车曾经的辉煌,而后来在叶尔羌河沿岸,也寻访到好几处古老都城的遗迹。

我曾几次到夏布鲁克村采风,每次都有新的收获。我发现这个村的空气,竟与别处不同,房屋、树木、农具似乎都沉浸在艺术的氛围里,穿梭在农舍与田地之间的毛驴车,一颠一簸都有音律的动感,不论男女老幼,高兴就歌唱起来,尤其是那些牙齿还没有换完的小姑娘小巴郎,举手投足,有模有样,一招一式,颇具韵味。不管你能否听得懂歌词,都能从他们的音乐和舞蹈里,体会到喜悦和快乐。

时间一长,我觉得生活在莎车的人,最能享受秋风的惬意。秋风大约是叶尔羌河流域最稳定最和煦的风,它的味道是甜的,甜得发腻。甜味来自瓜果,风只是运载工具。杏儿刚退市,桃子、李子和无花果就下来了,紧接着哈密瓜、西瓜、葡萄、石榴、梨、苹果等,品种繁多,供应充足,有的甚至能在自然环境下放到春节,即使市场消化不了的也可晒成果干,如桃干、杏干、无花果干、哈密瓜干等,与巴旦木、核桃等干果一起,成为餐桌上的佳品。

                                            沙地的随性舞蹈

在这个金风送爽的季节,最美的享受应该是叶儿羌河边的农家院。而在县城居住的人们,大都有农家院可去,要么是自己老家的,要么是亲戚朋友家的。路近的骑自行车,路远的找毛驴车或者汽车。那时还没有私家汽车的概念,社会风气也比较正统,要用汽车除了交费,还有一套繁琐的报批手续。所以,一般人都不去动那个脑筋。

绿洲的农家院都掩映在绿树浓阴里,进门就是葡萄架,不是凉棚,胜似凉棚。在近房子的地方,一般都支有一张带围栏的大床,(也有盘炕的),上面铺着羊毛线织就的花毡。花毡的中央,安置一方矮桌(炕桌),空闲时候,桌上摆花,看起来很清雅,有客人造访,就撤去花盆,摆上待客的食品,如油炸馓子、干果、新鲜瓜果以及清炖羊肉和抓饭等。客人高兴的时候,还可以起身摘下一串葡萄,然后品尝自己动手的乐趣。而在凉棚外面靠近墙角的地方,有一个馕坑,平时烤馕、烤羊肉,都在馕坑进行。但烤炙的香味被风疏散,回荡在葡萄架下,另是一番香馨。宾主大快朵颐之后,兴之所至,就在葡萄架下唱歌跳舞,有乐手就奏乐伴奏,没有乐手就用录放机,顺便再感叹一句:从南方买的“砖头块”真是个好东西,方便,音响效果还好。

                                        庭院的葡萄架

有一年的国庆假期,我随一个维吾尔朋友到乡下参加亲戚的婚礼,喝醉了,就躺在葡萄架下。醒来的时候已经月挂中天,但新房那边的闹腾还没有结束。我拍拍脑袋,似乎还有些沉,便拎上一串葡萄,独自来到河边,边吃边吹夜风。

叶尔羌河边的风比较湿润,吹得人一阵比一阵爽心。河中的月亮像一个银色的果盘,随着淙淙的水波晃动。那果盘里的阴影,似乎有嫦娥的身形,她广袖长抒,霓裳羽衣,大约也是半醉的状态。我将手中的葡萄抛向水中的月亮,希望它能让嫦娥醒酒。“扑通——”的水声刚过,立刻有蛙鸣之响,此起彼伏,像是替嫦娥致谢。

窃喜之时,举头望天。只见万里深邃里,一轮皎月高挂,而风,已在它周边扫出几道波纹。

 莎车万寿菊

注释:


[①]语出边塞诗人辛勤《我是叶尔羌河的纤夫》。

[②]《后汉书·西域传》:天凤五年(18年)延卒,谥忠武王。

[③]现为塔吉克斯坦和阿富汗接壤地区。

[④]靠近中国新疆的阿富汗瓦罕走廊附近地区。

[⑤]语出【唐】崔护《题都城南庄》。

[⑥]语出【唐】周朴《桃花》。

(0)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