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4】“我的父亲母亲”全国散文、诗歌有奖征文大赛徐洪作品

如山的父爱

徐洪(辽宁)

今天,农历冬月二十七(2016年11月26日),是83岁老父亲离开我们一周年的祭日。一年来,我经常从梦中惊醒,总是觉得他老人家并没有走,还在什么地方带着老花镜认真地阅读着我的新作,还在时时嘱咐要多穿别冻着,一次次叮咛骑车要加小心……然而,现实是残酷的,老父亲已经永远与他心爱的五个儿女阴阳两隔了。

父亲的一生是坎坷的一生。父亲徐树声1933年生于抚顺,1954年毕业于辽宁师专中文系,参加教育工作,是建国后第一代大学生。他业余酷爱文学创作,在我两岁时(图一)的1957年,就在《辽宁文艺》、《本溪日报》等报刊上发表过诗歌、散文等,在当时已小有名气。翌年“反右斗争”开始,他被错划为“右派”走下讲台。1962年退职下放,到原抚顺县千金公社关门大队(今救兵镇关山湖淹没区)务农。1966年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爆发,厄运再次降临,父亲被强制与家人隔离关进“牛棚”,白天在“专政队”的监督下参加生产队里的劳动,晚上还要集中到大队部向革命群众“请罪”、交代历史问题,接受“无产阶级专政”和革命群众的批判,受尽了折磨与凌辱。图二就是当年接受劳动改造时拍下的一帧照片。

那时十几岁的我,作为“黑五类”(地富反坏右)的“狗崽子”,常常受到同龄孩子们的欺负,不是书本被撕坏,就是铅笔找不到,要么就被罚扫除。但却不能有丝毫不满情绪,你稍有反抗则被劫道、群殴,并无处说理和申冤。就连有的老师和同学家长们也常送以白眼:“老实点,也不看看自己啥身份!”——这是我那时经常听到的一句“招呼”。在学期间什么少先队、红卫兵、三好学生一律无缘。在这样胆战心惊的环境下,哪有什么快乐的童年,我过早地懂事、成熟了。白日里除了努力学习外,就帮助父母照看弟弟妹妹,再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家务。夜里时常被队部敲锣打鼓、“斗倒斗臭”的口号声惊醒。

当我战兢兢地到“牛棚”给父亲送饭时,父亲则对我说:“带不上‘红卫兵’袖标不要紧,但不要贪玩,要好好学习,有了本领才不受别人的欺负”;“不要同别人比,掌握一技之长才会做个有用的人,社会不能总是这个样子。”……但什么时候我才能像其他同学那样欢天喜地地玩耍、生活呢?我不知道。我只是看到大人们疯狂地今天斗这个,明天批那个;白天“抓革命、促生产”,晚上无休止地开“批斗会”,后来竟然开始残酷的“武斗”。每到晚上,妈妈就看着我们学习、睡觉,不许出去看父亲被折磨的场面。

后来稍大些我才明白,父亲所谓的“右派”言论,无非是对个别领导提出一些工作上的批评意见,以及发表文学作品走“白专”道路,根本够不上反党反社会主义。却被一些别有用心的人断章取义,强加罪名,作为深挖“阶级敌人”的成果而被凑数圈进来的。就这样,一名风华正茂的高材生被莫须有罪名压制了二十年,人生最宝贵的青春时光就这样在“请罪”中白白消耗掉了。直到“文大”结束,邓小平出山拨乱反正,父亲才按中央55号文件精神,于1978年予以改正昭雪。父亲复职后被安排到本地中学任教,后从抚顺县原小东乡教育办农技校校长岗位上退休。

父亲的一生是勤劳的一生。虽然父亲身处逆境,承担着精神与经济上的双重压力,但他一直热爱生活没有一丝灰退,始终坚持信念不忘劳动人民勤劳的本色。蹲“牛棚”期间每天要同其他社员一样出工、出力,各种农活他都会做,干起活来有板有眼得心应手的。此外队里的脏活累活也都是他的,什么淘厕所、扫大街、修炕灶等。但他从不抱怨,一件件都认真去做,而且都做得很好,在乡邻中留下了良好的印象,赢得广大乡邻和老农们的同情与称赞。

记得1970年代,我们家老少五世同堂,上有三代四位老人,下有我们四个儿女(老弟弟尚未出生),另有未成年的姑姑和叔叔,父亲是顶梁柱坚强地支撑起这十多口人的大家庭。你想啊,几位年迈病弱的老人需要赡养,一群正长身体的孩子更要哺育,而全家只有父亲一个主要劳力,还不准挣一等工分(二等每天13分,比一等少2分)。盼到年末每个工分仅值3分钱,扣除口粮和往来账后,还要倒欠队里的。日常花销仅靠做小学教师的母亲,每月30多元的工资,这还令“专政队”们眼红,不时地进行“卡油”。

为了吃饱肚子,父亲带领我们在房前屋后栽种地瓜、土豆和各种蔬菜,饲养猪鸡等。但不准多养,鸡蛋和猪要先卖给国家供销社,然后才能自己享用,绝对不可以私杀、私卖的。后来父亲偷偷地在山边林下种一些苞米、大豆什么的,来补充每人每天3两毛粮的不足。但这是很危险的,一旦被发现就要“割资本主义尾巴”,不但要被毁掉,而且还要罪加一等、接受批判和惩罚。好在父母亲的为人深受乡邻们的拥戴,都很同情我们,没有告发的。当年父母亲算是闭塞山沟里的“高文化人”,都愿意把孩子送过来识字读书。每有乡邻登门求写书信、春联等,父亲都热情相助有求必应,还要搭上一些笔墨和时间——那时的墨水和大红纸都不好买。图四为喜爱书法艺术的父亲在高尔山留影。

每到春暖花开百草复苏,山野菜就成为青黄不接时的救命菜,父亲教我们如何辨认、采摘山野菜。采野菜也就成为我儿时最惬意的活动。一钻进春光无限的大山,徜徉在鸟语花香的环境里,才能心情舒畅宠辱皆无。每当我们擓着一筐筐鲜嫩的山菜回家时,父母露出了少有的笑容,说养育我们有用了。也就是在那个年代,我逐渐认识了三十多种山野菜,每年都要储藏一些,以备冬春季青黄不接时补食。至今我仍对采野菜有着极特殊的感情,无论生计多忙每年都要抽空下乡上山,体验品味儿时生活的艰辛与快乐。

到了“文革”后期,政策开始有所松动,允许适度搞些小开荒、小副业什么的。父亲也放开手脚开始多养猪,买猪仔换钱为我们换季、修缮漏雨的茅草房;用鸡蛋换食盐、交学费等。我放学回家后就领着弟弟妹妹们放猪、采猪食菜。父亲还帮助队里联系了编制煤矿用帘子的副业,在晚上和雨雪日不能室外劳作时,在家用黄杏条或秫秸编帘子,挣计件工分,我们全家齐上阵,增加了一些收入。队上的分值也升高了,每个工分达到了8分至一角钱,我们也不再欠队上的饥荒了,生活也开始有了明显改善。

1980年代初,几位老人相继去世、姑姑叔叔成家和我们兄弟姊妹的长大,加上政治形势的好转,父亲的压力日渐缓解。特别是拨乱反正后,父亲终于抬起头,同其他社员一样出工劳动了。我的一个妹妹与两个弟弟先后因父亲落实政策而安排了工作、成了家;我则经过二次高考入学,小弟弟也参军入伍,成为一个工农商学兵俱全的大家庭。改革开放后,我们兄妹五人在各自的岗位上,遵照老父亲的教诲,努力工作诚实做人,陆续成家生子,父母双亲开始安度幸福晚年。图五,八十岁的老父亲终于看到了大孙子的结婚庆典。但由于多年的身心劳累,老父亲日渐苍老憔悴,经常腰酸腿疼。我们兄妹便经常拨冗回来看望,并经常带老人到省内外游览,满足老人的未竟心愿。图六是妹妹陪伴老父亲在天安门前留影,图七是父亲在桓仁旅游。

父亲的一生是上进的一生。父亲热爱生活坦荡乐观,虽然命途多舛压力巨大,仍没有间断教诲我们读书学习。在“读书无用”、竞背“语录”的年代他就时时告诫我们要多读书,尤其是自然科学。他常说:“有了知识就有了力量,把学问装在脑子里谁也抢不去”。那时父亲白天出工劳动,晚上接受批斗,一有空暇就给我们讲古今故事、将文坛名人、讲历史变迁,也不知道他从哪儿知道的这么多。

在父亲的影响下,我从小就喜欢读书,在学完功课后曾用“红宝书”封皮包上小说,借助字典偷偷地啃读。很多中外名著便是在那白色恐怖的日子里读完的。可惜的是“造反派”抄家,父亲视为珍宝的各种古书文献被掠走了整整两麻袋,待平反时一本都找不回来了,成为父亲心里深深的痛。

父亲爱好文学创作,最早在1957年3月号《辽宁文艺》杂志上,发表的叙事长诗《马莲花》,曾轰动一时。但也构成了他不务正业、走“百专”道路的一个证据。在逆境的廿年里父亲也没有放弃爱好,每有灵感就随手录下,发表不了便自我欣赏。复出以后精神压抑得到释放,生活条件也日渐好转,作品也星散四面八方。晚年老父亲随我们五对儿女进了城,有了颐养天年的闲暇。他把自己能找到的作品进行了扒堆分类,由我帮助录入编辑、自费出版了系列作品集,取名《勤蘖》。父亲在自序中注:“勤蘖”取之于某名画,旨在辛勤播种多收三五斗,为世上增添一颗半粒粮米。又说如找到了失散多年的孩子,把他们聚在一起……。作品集包括散文、诗集、回忆录和“拾穗”四册;此后又续出一本诗集《立人诗抄》。送给我们五个儿女和亲友每家一套,成为仅留给我们的珍贵遗产。

在父亲的熏陶下,我也爱上了文学创作。读中学时正逢“停课闹革命”,到学校除了宣传“最高指示”,就跳“忠字舞”。父亲则给我讲人物刻画、层次与过渡。结果在1977年恢复高考时,我的语文成绩名列地区前茅,却因出身问题“政审”未过关,没有被录取。1980年我开始在抚顺文联的《文学新兵》上发表处女作——《柴·酒·水》(小说),父亲第一个撰写评论文章,在刊物上展开讨论。后来每逢我有新作父亲都是第一个读者,为我把关斧正。就在临终前半月还在读我的小说《两块月饼》,如今老人家再也不能阅读儿子发表的作品了!图九是老父亲去世前一整月,即2015年10月12日,在市中心医院与我及妹妹、老弟弟的最后一次留影。

父亲一生是平凡的一生,又是坎坷、勤劳和上进的一生。他如一座山伟岸高大,是我们的依靠;他似一盏灯奉献光热,为我们导航人生;他是一本书终生受益,给我们无穷智慧……

谨以此文纪念老父亲辞世一周年。

作于2016年11月26日

【作者简介】徐洪,肖猴。退休前任抚顺县委党校副校长、高级讲师,现为辽宁省作家协会会员、市邮协副秘书长和县关工委副主任等。1980年起在各级媒体发表各类文学作品三百余篇(首),曾获《光明日报》2013年度小说征文三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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