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之孟玉楼:金勒马嘶芳草地,玉楼人醉杏花天

【孟玉楼】《金瓶梅》中八个主要人物之一。西庆门的第三房。娘家姓孟,排行第三,叫三姐,故小名为孟三儿,或孟三姐。嫁西门庆后,小说才交代她号玉楼。新婚期间,西门庆头上插着一根她送的簪子,上面写着两句诗:“金勒马嘶芳草地,玉楼人醉杏花天。”“玉楼”之号即由此而来。

孟玉楼原是清河县贩布商人杨宗锡的妻子,脸上虽有几点微麻,但生的天然俏丽。在杨家时,孟玉楼勤谨持家。每天家中有二三十名染工吃饭,都是她主张整理。她家生意兴隆,每日铺子里收的银子不算,搭钱就有两大簸箩。后来丈夫出去贩布,死在外边,把她撇下了。

媒婆薛嫂见她手里有一份好钱,得知西门庆的第三房卓丢儿死了,便去找西门庆,给他说媒。西门庆贪图孟玉楼手中的钱财,又爱她会弹月琴,喜出望外,连忙撂下情人潘金莲,先将这富婆娶回家。

孟玉楼在西门府中生活了五、六年,西门庆死后,她又改嫁与李衙内,二人过着幸福美满的生活。孟玉楼四十一岁时生下一子,六十八岁寿终。

在《金瓶梅》中,孟玉楼是个很有深意的人物。清人张竹坡认为玉楼系作者“自喻”。此说虽不可信,但由此足见“参透”玉楼实亦难矣。

孟玉楼给人耳目一新的感觉是她对传统的婚姻道德观念的突破,且以幸福美满的结局而告终。这,就是此一形象的不同寻常的意义。

凡是了解《金瓶梅》的人都知道,孟玉楼所处的时代,正是一个宋明理学大行其时的时代。经过了宋明理学的“洗礼”,中国传统的封建道德观念已经异化成了窒息人性的枷锁,受害最深的是妇女,为害最烈的是所谓从一而终的贞操节守观。

像孟玉楼这样的妇女,一生嫁了三次男人,这对“饿死事极小,失节事极大”的训诫来说,已经是十恶不赦了。然而正是这样一个甘冒天下之大不是的妇女,却争得了现世第三次婚姻的幸福美满生活。

前面说过,孟玉楼第二次改嫁是嫁给西门庆。可是,这场嫁娶并不顺利。孟玉楼婆家的四舅张龙坚决反对这桩婚事,要她嫁给斯文诗礼人家的尚推官儿子尚举人。

但孟玉楼拿定主意要嫁西门庆。她为什么要做这种选择呢?

原因有四个:第一,她见过西门庆。西门庆的美貌伟岸,风流潇洒,使她动心。这与她后来选择李衙内的心理相同。

第二,西门庆富有。作者在诗中说:“孟姬爱嫁富家翁”,乃此之谓也。

第三,西门庆花言巧语骗她,说“小人妻亡已久,欲娶娘子入门为正,管理家事。”

第四,她的婚事由杨姑娘作主,杨姑娘已决定她嫁西门庆。

由于有这四个原因,孟玉楼经过由情入理的考虑,便拿定主意要嫁西门庆。

孟玉楼的第三次改嫁,书中交待得更清楚,二人的缘份完全是由于在“清明节寡妇上新坟”回来的路上,两人一见钟情而导致的。回到家中“正在思慕之间”,不想李衙内派陶妈妈说媒来了,“正是清明郊外看见的那个人,心中又是欢喜,又是羞愧”,便“千肯万肯”地应许了这桩婚事。

从孟玉楼两次改嫁的情况可以看出,她对婚姻有一种自主的倾向,而且在选择夫婿上,看重爱情的成分较多。

很显然,孟玉楼与吴月娘有着两种不同的人生态度,孟玉楼看重人生的现实生活,吴月娘看重名分和道德传统。《金瓶梅》的作者对于两人都持肯定态度,并给予她们安排了善终的结局。书末云:“楼月善良终有寿”,似乎二人的命运不分轩轾。但仔细品味,却只有孟玉楼的结局堪称幸福美满,月娘的晚景是凄凉而无可奈何的。只要能窥破这一差别,作者所塑造的孟玉楼形象的深意就不言自明了。

值得指出的是,孟玉楼这个人物虽然三次嫁人,被道学道德视为大逆不道,但她与潘金莲、李瓶儿、庞春梅、孙雪娥、王六儿、林太太之类的淫荡妇人却有大别。后一类人放纵淫欲,丧失理性,为作者所不齿。而孟玉楼却对人生的欲望取节制的态度。她没有婚外的性关系,婚姻行为也符合礼仪。她的向往与追求折射了妇女寻求自身解放的希望、出路和理想之光。

孟玉楼与吴月娘一样,是作者为那个时代所塑造的妇女形象的一个样板。这样一来,它对于以吴月娘为代表的道学道德观念的挑战的意义就不可低估了。

正如许多人都能体味到的那样,这本书真正欣赏的妇女并不是吴月娘而是孟玉楼。

《金瓶梅》的作者对孟玉楼的个性特征给予了精细的刻画,使其栩栩如生,深刻动人。这个人物从表面看给人许多好印象,她性格好,心地善良,处事随和,顾全大局,心怀宽阔,助人为乐等等。但另一方面,小说又通过她的处事为人,进一步揭示她的内在品格:心有城府,足智多谋,处事圆滑,随波逐流等等。

正是具有这些复杂的品格,这个形象才真实感人,才具有借鉴的价值。

先说她外在的品格。这个人性格好,她在西门府这样一个复杂的环境中,是唯一的一个与大家相安无事的人。不仅她自己人相安无事,而且经常出面调解其他人之间的矛盾。她不像吴月娘那样使性尚气,也不像潘金莲那样没命地要强,不像李瓶儿那样尽吃哑巴号,更不像孙雪娥那样智抽心愚。她开朗、蓄达,自然、随分,有虚怀若谷的风采。她替人排忧解难,并不希求别人报答,她为李瓶儿生子感到高兴,而没有潘金莲那种极端忌妒的感情。

但是,这并不是她的全部形象,她还有多个侧面,有些部分遮蔽在烟云之中,需要读者去体味和咀嚼。

让我们来看看,宋惠莲的死与她有什么关系?小说第二十六回,事情发展到宋惠莲为救丈夫来旺,在西门庆跟前使尽了浑身解数,西门庆心中松动,遂答应宋惠莲“明日写帖子,对夏大人说,就放他出来。”可是在这节骨眼上,这事被孟玉楼知道了,转来告潘金莲,且用激将法焰起潘的妒火,致使潘金莲发誓要治死宋惠莲。

孟玉楼笑着对潘金莲说:“我是小胆儿,不敢惹他,看你有本事和他缠。”这分明是激将法,孟玉楼的话对于潘金莲这样一个没命要强的人来说,无异于打了一针激素。

由于宋惠莲营救来旺的希望破灭了,于是深受良心的遗责,在许多因与她争宠而不能容她的同类的逼促下,她终于寻短见上吊了。宋惠莲的死,在形式上是自杀的,但真正的凶手是西门庆和潘金莲。而孟玉楼也有借棒打人之心,是脱不了干系的。

再看她与陈经济斗智,更令人称奇。小说第九十二回写陈经济专程到浙江严州府李通判的府上去勾引孟玉楼,不想遭了孟氏的严词拒绝。陈经济向袖中摸出从前在西门府花园中拾到的孟玉楼遗落的簪子,当面造谣说是孟玉楼过去和他“有首尾”送给他的。孟玉楼恐怕嚷得家下人知道,便将计就计:“须舆变作笑吟吟脸儿,走将出来,一把手拉经济说道:'好姐夫,奴斗你耍子,如何就恼起来?'因观看左右无人,悄悄说:你既有心,奴亦有意,’两个不由分说,楼着就亲嘴……”然后两个约定晚上由陈经济在府墙外等候,待金银细软从墙上系过去后二人私奔。

陈经济不知是计,于是成为瓮中之鳖,当晚即被李衙内派人拿获,投入大牢,罪名是偷盗官库银两。孟、李二人还事先布置好了守库的库子伪造证词,说是陈经济、陈安钦开库门锁钥,偷出赃银二百两,越墙而过,致被提获云云。

从这件事,我们更能看出孟玉楼胸有城府,足智多谋,成熟练达,遇事不慌的内在品格。

《金瓶梅》的作者,塑造孟玉楼这个形象,着眼点是她的真实性,而不是为了拔高她。在她与陈经济的较量中,作者对她的评语很有分寸:

“看官听说:正是佳人有意,那怕粉墙高万丈;红粉无情,总然共坐隔千山。当时孟玉楼若嫁得个痴蠢之人,不如经济,经济便下得这个锹镢着。如今嫁个李衡内,有前程,又是人物风流,青春年少,恩情美满,他又勾你做甚?休说平日又无连手。这个郎君也早合当倒运,就吐实话泄机与他,倒吃婆娘哄赚了。正是花枝叶下犹藏刺,人心难保不怀毒。”

作者告诉我们,孟玉楼是个很实际的人,她跟着李衙内还是跟着陈经济,完全是圆机活法。她自有其选择的标准,这个标准并不是传统的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从一而终,而是夫婿的前程和与她的爱情。

作者虽然基本上肯定了孟玉楼的人生态度,但对她的某些具体做法,还是很清醒的。他使用了“哄赚”、“藏刺”、“怀毒”这样一些词。说明孟玉楼的人生进取态度与传统观念的认同是有诸多托扞格的。

孟玉楼胸有城府,足智多谋的品格表现在个性特点上是她善于不动声色,步步为营。书中最能说明这一点的是她对李衡内的侍妾玉簪儿的排挤。她一切都做得那么随分、得体,使玉簪儿相形见绌,倍加引起李衙内对玉簪儿的嫌弃憎恶之心。最后,她自然而然地规劝丈夫把玉簪儿逐出府门,自己实现了独占鳌头的目的。

但是,孟玉楼并非是一味地“不动声色”。她决不像李瓶儿那样尽吃哑巴亏。当吴月娘与潘金莲对骂,一棒打着好几个人时(首先是因为打到她了),她却敢于喊叫,公开表明自己的态度,发泄对吴月娘的不满。

除此之外,孟玉楼还有圆滑老练、随波逐流的一些表现。例如:她在玩花楼上亲眼看见陈经济与潘金莲在花园中搂着亲嘴,却假装没有看见,而且照样与潘金莲打得火热。潘金莲死后,她还为她烧纸。这些举措都说明了其人的复杂性。唯其复杂,故真实感人。

《金瓶梅》作者塑造的孟玉楼形象的全部意义集中在说明人对于现实生活的追求。尤其是作为一个弱者的女人,尽管这种追求有时在心理、行为上是有缺陷的,甚至是有些丑陋的,但它本质上有比这些丑陋积极得多的意义。

《金瓶梅》作者给孟玉楼安排的幸福美满的结局如同璀璨、绚烂的光彩,艺术地折射出了作者在这方面的部分理想与追求,反映了他新进的价值观和审美批判,跳动着对吃人道统的反抗与挑战的时代脉搏,潜流着对千百年来窒息人性的纲常名教愤懑不平的地火。

作者对这个人物形象所赋予的深意,是这部小说最为宝贵的部分和最有光辉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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