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我的老师李世霖先生
回忆我的老师李世霖先生
李世霖先生与学生杨焱博
2009年1月15日，著名京剧表演艺术家、京剧教育家李世霖先生与世长辞，李先生93岁辞世，按照中国人的习俗是“老喜丧”，也是福寿双至。今年适逢李世霖先生逝世两周年，也是李先生95岁诞辰，作为他的学生，谨以此文，寄托我对李世霖先生的永久怀念。
在戏曲界，一提起李世霖先生的名字，首先就要说到“富连成”科班。在中国京剧教育史上，富连成科班是一个办学时间最长，造就人才最多，影响最为深远的科班，培养了诸多京剧艺术家。我的老师李世霖先生，就是富连成科班“世”字科中一位京剧老生名家。
李世霖出身于梨园世家，祖籍陕西合阳，其祖父为享有“大刀金茂”美名的一代名净李金茂，尤以扮演《叭蜡庙》里的费德功、《溪皇庄》里的花德雷等武戏中的“反座子”人物著称，名剧《玉虎坠》为其代表作，他也被誉为“活马武”；李世霖的父亲为著名琴师李乐亭，对于李先生幼年学戏有着主要影响。三代梨园世家，也在李世霖先生的心中，留下了对于京剧艺术永恒的情结。
李世霖先生1916年生于北京，原名肇辉。11岁入富连成科班“世”字科学艺，与李世芳、袁世海、江世玉等同科，排名世霖，师从该社教授叶春善、王盛海、张盛禄等习老生。史料记载，李世霖先生嗓音圆润、吐字真切，扮相、台风俱佳，尤其擅演王帽戏，如《上天台》、《金水桥》、《选元戎》、《取成都》等最受欢迎。出科后，李世霖先生随王瑶卿、王玉蓉等赴沪演出，1949年后加入中国京剧院，长期与李少春、袁世海、叶盛兰、李和曾、李金泉、杜近芳等名家合作，排演了《金田风雷》、《野猪林》、《将相和》、《生死牌》、《罢宴》等名剧。1970年下放至“红艺五七干校”，“文革”结束后调入中国戏曲学院从事教学，直至退休。
一位真正的艺术家，舞台上的辉煌或许只是其艺术生命的一部分，退出舞台表演之后，再把自己的艺术经历传授给后人，按照梨园界的宗旨——“替祖师爷传道”，也使其艺术的光芒绵延不绝。应该说，李世霖先生就是这样一位真正的艺术家。广大观众现在所熟知的两位京剧老生艺术家于魁智、耿其昌，就是李世霖先生在晚年苦心培养、亲传的两位学生。尤其于魁智先生广受好评的《打金砖》、《将相和》等名剧，就是李世霖先生手把手教出来的。
在戏曲舞台上，看的是名角的艺术。常言说得好，红花还需绿叶衬，李世霖先生就是一位在戏曲界公认的“好绿叶”。
谈起李世霖先生曾为哪些名家配演过戏，那可真就太多了，在梅兰芳、马连良、萧长华等艺术大师合作的京剧《龙凤呈祥》中，他扮演诸葛亮，由此可看其在配演老生中的地位。在现今我们看到的京剧音配像中，也不乏李世霖先生的诸多配演录音，如在李少春主演的《打金砖》、《响马传》、《将相和》等剧目中，他先后配演邓禹、徐茂公和虞卿；在杜近芳主演的《白蛇传》中，他配演法海；在李金泉主演的《岳母刺字》、《罢宴》中，他先后配演岳飞和寇准；在李和曾主演的《斩黄袍》、《斩马谡》中，他先后配演高怀德和王平。不无幸运，《罢宴》、《斩黄袍》、《斩马谡》这三出戏也都留下了珍贵的影像资料，在这些录像中，可领略到李世霖先生当年的艺术风采。
值得一提的是，在李世霖先生的艺术生涯中，也有其担当主演的艺术经历：如1946年与程砚秋合作演出《贺后骂殿》一剧中，李世霖先生饰演赵光义；又如1952年与马连良、杨宝森、张君秋等合作演出《龙凤呈祥》一剧中，李世霖先生饰演刘备，从这些我们听到的珍贵录音中，还能欣赏到李先生那高亢亮堂的嗓音，了解他深厚的艺术功底。
说起我和李世霖先生的师生缘分，始于2003年。当时，我刚从中国戏曲学院表演系毕业，来到中国戏曲学院附中表演科任教，开始由一名大学生向青年教师转型。记得时任附中校长的张逸娟老师，很为郑重和关切地对我说：“小杨，你现在是一名青年教师，不但要完成好教学工作，还要继续向有经验的老教师学习，我给你推荐李世霖老师，请他给你授课，李老师舞台经验丰富，教学认真严格，而且会的戏也非常多，还有李先生年事已高，精力有限，你一定要抓紧时间，多学东西，不然就失传了。”听到这儿，我明白这是张逸娟老师对我的信任和培养，能够得到李世霖先生这样前辈艺术家的传授，也是我的福气，自此，我便登门向李世霖先生学习求教了。
初进李先生家，我还有一丝忐忑的心情，李先生名气很大，且年事已高，在他面前，我是个十足的小字辈，所学所演的业务水平还很肤浅，生怕会有让老先生不满意的地方，因此在学习过程中有些拘束。跟李世霖老师接触了几次之后，他的几句话，让我吃了定心丸。在一天上午学完戏后，李先生留我在家吃午饭，一边吃一边跟我说：“小杨，你别有顾虑，你的基础不错，我喜欢踏实的学生，能扎实地学到东西，只要有时间你就到家来，多学多练，我多给你说几出戏。”听了这些话，我心里更踏实了，更加热情地投入到学习中。
在和李世霖先生学习的几年里，李老先后为我传授了《珠帘寨》、《定军山》、《打金砖》、《举鼎观画》、《战樊城》等传统剧目，还有《失空斩》之王平、《临江会》之诸葛亮等舞台上近乎失传的“硬二路”角色，主要从文武老生戏路风格上为我提高专业水平，可谓严谨规范，悉心传授，不求回报。难能可贵的还是当时李先生已是87岁高龄了，且长期患有心绞痛、冠心病等综合症，肠胃不舒服，脚上也有疾患，而且听力不佳。此时，他完全可以坐在椅子上，用话语和双手的动作来指导我表演剧目的路数，可李先生没有顾及身体和年龄，始终严格、细心地手把手为我传艺。如在《打金砖》“太庙”场次的授课中，李先生让我穿上厚底、褶子，戴上甩发和髯口，跪在地上练习跪搓和甩发，他发现问题时，用拐杖轻轻点我的脖子、肩膀，告诉我身体部位应该注意的姿势，怎么配合才能好看；在学习摔“僵尸”的技巧中，李先生让我耗腰到一定程度，可是先不摔，再告诉我身体摔倒之前呼吸的要点，腿、脚、腰的身体支力点，掌握用脖颈带动甩发盖脸的方法，之后让我回去自己练习；又如在《珠帘寨》、《定军山》等剧目中“起霸”、“刀花、刀下场”的功架场次教学中，李老师要我扶着他，一招一式给我做示范，不厌其烦；遇到不方便示范的地方，他就告诉我舞台身段的处理，之后，再让我自己反复练习，直到他满意才算过关。
李先生说《定军山》
李先生说《珠帘寨》
更令我难忘的是，在剧目的路数熟练之后，李老师提出，要到室外练练，而且要我必须把靠扎上，穿着厚底练功架，我记得，当时李老师因为腿脚不便，由保姆把轮椅推到屋外，李老师坐在轮椅上，看着我一遍遍地练习，有其不满意的地方，他就拄着拐杖站起来，告诉我问题之所在，有时，我怕老师累了，总让他坐下休息，他说，你好好练吧，我岁数大了，也只能是多说说了，也只能是看着你练了。
李世霖先生这句“看着你练了”的话听起来随意，实际是他常年在教学中对学生严格要求的体现。记得很多年以前，国家京剧院著名演员于魁智先生亲口对我讲过李世霖先生的教学：“李世霖先生整整教了我一年的《打金砖》，太庙的每一个技巧，像僵尸、甩发等硬功夫，一天得练30个。当时李世霖先生边看报纸边看着我练功，表面上是看报纸，稍有懈怠，李先生就察觉了。那时的练功，也是循序渐进的，如练摔的技巧，先在皮垫子上练，后到地毯上练。其实，幸亏那时练得多，练得狠，现在的功底都是那会儿练就的，我的这出《打金砖》得益于李世霖先生的真传。”
“继承艺术要扎实，要有真才实学，用到教学中才能规范严谨”，这是李世霖先生对我的要求和期望。李老师不光对我倾心授课，对我的教学工作也非常关注。
在2004年，我在学校教学京剧《三击掌》，这是一出低年级打基础的开蒙戏，还在当学生的年代，我掌握的是比较普遍的表演路数。李先生知道我要教此剧之后，重新给我整理授课，并提出他的教学见解：《三击掌》中的老生王允，虽然属于二路角色，但在低年级开蒙阶段，必须按照正工老生规格来授课，要给学生在袍带老生戏类别上打下良好的基础。李老师在剧中词句的表述上，也有其独到之处，如王允坐场的定场诗，普通路数念为“金殿伴至尊，文武献殷勤，膝下无有子，富贵等浮云”，李老师授课则念“紫绶金章数十年，伴君犹如伴虎眠，有朝未遂龙心意，富贵荣华等云烟”，更为贴切地表现了王允作为功绩卓越的朝廷重臣，虽然享乐富贵之中，但是在皇帝身边，也要揣摩君主的心机，随时会有危机存在。李老师讲，他教我的《三击掌》是不同于一般的，因为他的这出戏既是富连成科班的教学范本，还有王瑶卿先生的授课风格，可不是个简单的小戏。现在想来，如果他不告诉我，这个路子就会失传了。
说到底，我和李先生的年龄相差半个世纪之多，再从师生的关系来说，也恰恰是难得的机缘，还是忘年交。随着跟李世霖先生相处的时间长了，我们师生的感情也越来越深，他待我像家人一样，非常喜欢我；而在学戏之余，我也尽己所能尽点学生的心意，带着李先生去宣武医院检查、复查身体，开车拉着老先生去前门老字号“内联升”买布鞋。后来，赶上工作忙，学戏时间少了，就抽空晚上去看看李先生，或者打个电话问候一声；逢年过节时，也买上他爱吃的稻香村点心和熟食去家里看望，陪他聊聊天；再后来，在他听力和表述不佳的时候，我们师生就用笔，在纸上写下想说的话，互相表达心意；我觉察到，像这样次数不多的短暂时间，都是李先生非常快乐的生活时光；我也真切感到，他的眼神里，时时对我有着一种无言的期待和嘱托。说实话，这段难忘的日子，至今历历在目；每每想起李老师给我说戏的日子，都令我感动地落泪。
转眼间，李世霖老师离开我们已经有两年时光了，他一生热爱京剧艺术，晚年致力于京剧教育事业，他把一生积累的艺术财富无私地传授给我们。作为跟随李先生晚年时光最长的一个学生，在我的心里，他对我的培养之情、教诲之深，也令我终生难忘。同时，在李世霖先生的身上，我看到了一位京剧老演员、老教师，为了京剧事业的千秋大业，不图回报，淡泊名利，重视青年教师的传承，他更是一位给青年教师做出榜样的时代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