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州文脉·风物」逾千年惠州话民歌堪比活化石,袅袅古老乡音传承者寥待复兴

统筹策划/羊城晚报全媒体记者 陈骁鹏 马勇 视频/ 李海婵 周婷婷 插图/杜卉

羊城晚报《惠州文脉》9月24日版面图

民歌,是指民间自己创作且世代流传、用自己方言演唱的歌,是最大众化的音乐形式。惠州话民歌,用惠州话演唱,其流行的区域主要在惠州东江两岸的惠州本地话族群中。明代文献记载惠州府的情况说道:“乡落之民,每遇月夜,男女聚于野外浩歌,率用哩语”;记载博罗的情形如:“月夜男女聚歌野外为乐,由古昔然”。史料所称的“浩歌”“聚歌”,就是指惠州话民歌。

民歌历史超过千年 曾广泛流传

惠州话民歌历史悠久,不是近、现代新移民的产物。惠州话民歌和惠州话同源,从众多的文献资料看,惠州话称“循州话”,“循州”是惠州宋代以前的称谓,由此可推断,惠州民歌是一种超过千年历史的古老民歌,堪称“活化石”。

惠州话民歌基本徘徊在四声音调上,即“1”“2”“3”“6”四声,而中国古典音乐之“宫”“商”“角”“徵”“羽”为五声音调,即简谱表示的“1”“2”“3”“5”“6”,惠州话民歌基本上是少了一音。由此也使惠州话民歌音程特点显得简单平缓,加上它的唱叹色彩,给人一种历史悠久的古朴感受。

作为一种古老的地域性民歌,惠州话民歌流传的区域很广。除了流行于惠州本地话区域外,如昔日的河源县、龙川县以及从惠州至龙川县城数百公里的东江流域及周边城市和农村,也都广泛流传。市域内的惠城区(包括附属乡镇)、惠阳区约一半的区域和人口、惠东县约两成的区域和人口、博罗县约一半的区域和人口等,均为惠州本地话区域。惠阳客家话区域中如秋长等,在民间会节祭拜仪式中的唱颂,也不时出现惠州话民歌的旋律,但它是用客家话演唱的,形成了两种族群语言在民歌形式上的交融,这是惠州话民歌在惠州地域流行的特色之一。

惠州话民歌的传唱者越来越少,仅是民间自娱活动 杨锦强摄

老惠州人兴致勃勃地唱起惠州话民歌 杨锦强摄

展现老惠州生活图景 内容丰富

惠州话民歌内容涉及范围广泛,多角度展示了老百姓的生活图景,可分为两大类别:一类是生活类民歌,包括民间通常说的“掌牛歌”“情歌”、驳山歌的“驳歌”、生活的“叹情歌”等等;一类则是仪式类民歌,如哭嫁歌、哭丧歌、拜神歌等。

很明显,生活类民歌十分贴近惠州民众的生活,涉及生活、叹情、逗趣等,故旋律也显现得多变活跃;而仪式类歌,多用于拜神等仪式中,渗入了庙堂唱颂的元素,显得呆板刻意,民间多称之为“拜神歌”。

生活类民歌中的掌牛歌,集中表现市民、农民和水上居民的生活,包括对日常生活艰辛、工作的劳苦、人生的哀叹等。如,表现生活情趣的《娶妻就爱笑呵呵》:“唱歌爱唱惠州歌,打锣爱打惠州锣,食饭爱捧莲花碗,娶妻就爱笑呵呵。”表现生活艰辛的《惠州城内多细女》:“惠州城内多细女,朝朝□水到西湖,正放下桶梁洗净脚咧,又问明朝割草无?”以前东江水上还流行着“水上渔歌”和“东江水路歌”。

儿歌和游戏歌是惠州话民歌的重要部分。如,哄婴儿睡眠安静的《月光光》:“月光光,照四方,照到广东人捋羊,捋得羊皮蒙鼓打,打鼓冬冬去娶娘(指新娘)。娶得娘归拜老大,拜抛老大拜爷娘。拜爷(指父)拜百拜,拜姐(指母)拜千千,我姐眠燥又眠湿,我爷一觉不知天。出麻出痘娘辛苦,我娘操尽几多心。”游戏歌类的《查莲子》:“查莲子,子莲牵,查到观音脚面前。水淼淼,入茶壶,茶灯盏,水瓜葫。左手弯弯转,右手到河源。河源到水口,水口到木棉,木棉树下撒金钱。撒一百,撒一千,问下雷公撒捺边。十字将军擎起手,古灵精怪捺谁边?”

驳山歌,即跟着对方的山歌的内容连接自己的山歌,一环扣一环,近于客家的“对山歌”以及其他类民歌的“斗歌”,内容多涉情人间的撩惹、戏弄,也有不少体现对异性的追求,体现机智等。此外,水上居民(东江疍民)民歌,内容多是涉水上居民的生产生活;加上水上货运船民(也包括渔民)的“东江水路歌”,一直到当代都有在民间流行。

仪式类民歌民俗气息浓厚,主要包括哭嫁、哭丧歌、拜神歌等。一般说,所涉内容大多都是即兴演唱内容,但也有少量的定本定句流传,应情应景灵活使用,使这些唱颂既保留了严谨、肃穆的仪式特色,又不失具有生活化和灵动性的特色。

仪式类民歌不仅在惠州话族群的区域流传,同时也有一些客家族群区域的祈神活动,如惠阳秋长周田村大型的二圣宫祈神活动,流行惠州的拜神歌,但以客家话唱颂,而旋律的特点则完全使用了惠州话的拜神歌。这种情况,在梅州、福建永定等纯客家区域的祈神活动中是不曾发现的,可以当作是惠州民俗文化多族群、多种文化形态交融的结果。

惠州话民歌中有许多童谣和游戏歌,图为童谣《老鼠仔打秋千》 赖锦清画

惠州话民歌式微 亟待传承复兴

惠州多种文化形态兼容,语言纷杂,民歌也充分展现出多样性。从流行的族群规模和流行区域来看,惠州民歌主要有三大民歌:即以惠州话演唱的“惠州话民歌”、以客家话演唱的“客家山歌”和以“福佬话(属闽南语系)”演唱的惠东渔歌。

在多元流行文化的冲击下,惠州民歌遇到不同程度的生存与传承困境。

在人们的重视下,客家山歌以及惠东渔歌拥有更多机会走上舞台,不断进行传承创新,越唱越精彩。惠东渔歌相继入选省级、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政府部门也出台了相应的保护抢救措施,音乐工作者积极搜集、整理、研究惠东渔歌,建立惠东渔歌资料库。客家山歌剧团众多,斩获国内外众多奖项,知名度较高。

与客家山歌、惠东渔歌形成鲜明对比,惠州话民歌逐渐式微,这与惠州话使用范围越来越窄有关。随着时代变迁、老一代的惠州人离世、外来人口增多,再加上惠城区身处闽客粤三大方言区的交界处,容易受到周边方言和共同语影响,导致如今的惠州话通行范围已经不如从前,主流说普通话。近几十年来,惠州方言在词汇方面发生了很大变化,有很多以前常用的词和俗语已消失,或者为别的词所替代。专家警醒,惠州话再过几十年后很可能会慢慢消失,并非危言耸听。

除此之外,惠州话民歌传唱千年,几乎都是口口相传,少有系统整理,因此不少歌曲已经失传,传唱至今的经典少之又少。在传承人方面,惠州话民歌缺乏“领头羊”,仅仅是民间音乐爱好者自发组织歌唱,不成规模,几乎无专业性演出的团体。走访中,不少专家认为,惠州话民歌历史悠久,韵味悠长,是人们生活及文化风貌的缩影,蕴含着地方历史文化的个性与特色,亟待挖掘、整理、复兴,使其重新回到人们的视线。(作者 林慧文、李海婵)

左眼失明的廖永钦退休后,致力于收集传播惠州话民歌 杨锦强摄

老惠州人廖永钦 记录惠州话民歌

“高山岭顶一棵松,桠桠卡卡挽灯笼。贡好灯笼冇蜡烛,贡好姑娘冇老公!”今年79岁的廖永钦唱起惠州话民歌《高山岭顶一棵松》,仍兴致勃勃,声音高昂。虽然左眼失明、右眼视力只有0.1,但他克服困难,积极搜集整理了一批惠州话歌谣俗语,助力惠州话及惠州话民歌的推广。

廖永钦从小在桥西秀水湖长大,出自当地有名的廖氏家族,与大音乐家青主与廖辅叔是宗亲。战火年代,廖永钦从小跟着母亲到处避难,惠州话民歌一路伴随着他的成长。在他的记忆中,唱民歌就是人们生活的一部分。“那时候人们一没事就唱歌,这是为数不多的娱乐休闲,”廖永钦回忆起,小时候老人家哄小孩就会唱《阿哥哥上山织盒萝》;中秋节时,惠州人聚集在平湖门驳山歌十分热闹;小女孩在玩游戏时,嘴上都唱着童谣。

如今,这些热闹的场景早已不复存在,“现在娱乐方式太多了,很多年轻人都不会讲惠州话了。”廖永钦叹息道。退休后,廖永钦四处找老惠州人,收集惠州话俗语与民歌,以录像录音的形式进行记录,整理后发表推广。

在采访中,记者还了解到,中国现代音乐学学科的奠基人之一的廖辅叔对惠州话民歌印象深刻,还曾提供了几首传统的惠州话民歌。1984年,廖永钦赴京出席全国盲人聋哑人第四届代表大会,期间去拜访廖辅叔。当时,年已77岁高龄,离开家乡已半个多世纪的廖辅叔仍能讲一口正宗的惠州话。交谈中,廖永钦才得知廖辅叔在吟诵诗词、读报都是用惠州话来读的。1992年,廖永钦给廖辅叔寄去一本《惠州民间歌谣》,本想着给他留作纪念。没想到,过了不久这本书又寄回,当廖永钦翻开书页时,大吃一惊。原来,廖辅叔在书的空白处对不贴切不恰当的词句,逐条作了批注和校正,并补上了几首未曾收编的山歌。

“我唱的这首《高山岭顶一棵松》就是廖辅叔提供的。”回忆起往事,廖永钦仍激动不已,“当年85岁高龄的廖辅叔,离开家乡,已有60余年,不但乡音不改,还记得这首脍炙人口的《高山岭顶一棵松》,可见其对这首歌印象之深矣。还有我的乐友李德甚,他在上世纪90年代移居美国,有一次,他打电话和我闲聊惠州民歌时,也随口唱起了《高山岭顶一棵松》,也足见其流传之远矣!”(李海婵 杨锦强)

汝湖渔歌是惠州话民歌中的一种,传承人刘花正在唱东江水路歌 吴伟荣摄

独特惠州话 难倒苏东坡

惠州话的独特与难懂,曾难倒了不少名人,苏东坡也不例外。宋绍圣元年(1094年),苏东坡被贬至惠州。随同而来的东坡之子苏过为此写了两首反映听不懂惠州方言的诗,其中有几句曰:“茅茨谁氏居,鸡鸣隔林丘……但苦鴃舌谈,尔汝不相酬”,“未著绝交书,已叹交游绝;门前空罗雀,巷语纷鴃舌。”也就是说父子来到惠州,尽管左邻右舍“巷语纷鴃舌”,非常热闹,但他们因不懂“南蛮鴃舌”的惠州方言,无法与惠州父老“相酬”交往,门可罗雀。

苏东坡谪居惠州两年后,悉闻其表兄广南东路提刑程正辅要到惠州视察风灾, 即以《闻正辅表兄将至》诗迎之,诗中有云:“舌音渐獠变,面汗尝骍羞”,调侃自己说话的口音已渐渐受当地俚语影响。后来,东坡在白鹤峰建成新居,当时卸任循州太守的周彦质路过探访,他又不禁发出“风流贺监常吴语,憔悴钟仪独楚音”的感慨,诗句以“乡音无改”的贺知章(唐代著名诗人,历任礼部伺郎、太子监等职)比喻即将荣归故里的周彦质,又自喻为钟仪(春秋时楚人,宫廷琴师)哀叹自己将独自一人终老于惠州这“楚音”之地,可见在苏东坡的心目中,惠州话是与中原语音差别很大的一种南方蛮语。

以上事例说明,早在客家语系形成之前,惠州已通行一种独特的、难听、难懂、又难学的本地方言。惠州文史学者何志成在其所著的《失落在历史迷雾中的缚娄古国》中提出一个新颖且大胆的论断:惠州方言有可能是缚娄古国“国语”。

在何志成看来,神秘的缚娄古国应该是被秦将赵佗平定东江流域时所灭的,而惠州方言所集中的归善、博罗、河源、龙川等地,恰恰是缚娄古国的所在地,这很难说是一种巧合。就历史地理学的观点而言,既然东江流域在先秦时期有缚娄古国,就应该有相应的古民系和古语系。因此,“我们有理由认为惠州方言是缚娄古国的'国语’”。

玩游戏时所唱的童谣《查莲子》,老惠州人大多唱过这首歌 赖锦清画

西湖棹歌 一度盛行

自古以来,西湖是惠州人重要的公共活动场所之一,更是老百姓在岁时节日中进行欢歌醉舞的天然舞台。旧志有载,重阳时节“合城士女饮菊花酒,西湖歌声相续,醉舞而归”。

脱胎于当地歌谣,惠州在清代涌现出大量西湖棹歌。棹歌,即船歌,描写内容多是舟楫之事,其辞藻清丽,不避俚俗,朗朗上口,有浓郁的民歌风味。这是由于在当时的语境下,文人根据自身的审美取向和表达需要,进行一系列模仿和改造,明显地带上了人文色彩,但仍留下了民谣的印痕。

西湖棹歌始于何时,至今尚未定论,但最迟在明嘉靖年间就有记载。如惠州知府顾言在《游西湖记》中曰:“素秋四山碧,袅袅天风鸣。日暮还野樵,渔歌起棹声。”惠州文史界普遍认为,明代大儒、博罗人张萱所作的《惠州西湖歌》是惠州人第一次以通俗歌诗的形式,对惠州西湖进行了全面的描写和高度的评价,至今被视为西湖棹歌的代表作。

张萱之后,特别是在清代,出现大量文人写作西湖棹歌的文化现象,如屈大均、宋湘、丘逢甲、江逢辰等诗人名家,不断以棹歌的形式吟咏西湖。到了民国,番禺文人黄佐写就的一系列棹歌,首首皆为精品。(李海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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