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罢嫌无敌

琴棋书画“四雅”中，棋当为围棋。古之言弈，所指皆为围棋。举棋不定，棋逢对手，说的本也是围棋。手执一子，或黑或白，山川风物，人事搅扰，尽在心外。《博物志》说：“尧造围棋，以教子丹朱。或云舜以子商均愚，故作围棋教之。”想来围棋发源已久。春秋时已盛行于宫廷，为王侯将相所热衷，平民百姓一般无缘。战国时围棋之弈始渗透于社会各阶层。秦汉时代陷入低谷，至汉魏晋南北朝后围棋大盛，而魏晋更称为围棋的黄金时代。

手谈何其风雅。我们常于街头巷口见象棋大战，观者如山，推车的、过路的、蹓狗的、买菜的，长衫短褂均驻足围观，七嘴八舌，好不热闹，可见象棋更平民化。而围棋对弈，一般在静室或林间，有香茗清风以伴。王维的“山僧对棋坐，局上竹阴清。映竹无人见，时闻下子声。”正以清简之句生动刻画了棋之雅静。《红楼梦》里妙玉和惜春就常对弈，焦大大约连棋子都没摸过。“有约不来过夜半，闲敲棋子落灯花”敲的当然是围棋子。“明灯照空局”“方局十七道”固写心绪，却连愁情别绪都因棋而雅。关公刮骨疗毒时正下围棋，我倒一直关心那盘棋关公是执黑还是握白，是输还是赢。诗人中李白、杜甫、白居易、李商隐、杜牧、元稹等均为棋手。据说白居易还是棋中高手，竟说自己“棋罢嫌无敌”。

当年聂卫平夺冠，一时引发围棋热。可惜我们周围会下围棋的人不多，懂围棋的女子更是寥寥。但人们常常把棋与政治局势、与人生相提并论。比如“大国博弈”，“人生若棋，落子无悔”等。更有人将禅理寓于棋中，一通百通，总结出许多智谋高见，参照人生，何其相似。

近年围棋从娃娃抓起，各地棋院星火燎原。而大学课堂开设围棋课，于学生也是新鲜，于我更是。围棋技艺与文化博大精深，无论系统学习还是感知一二，都令人倍感兴致盎然。也有学生因此打开新的道路，毕业后任教于棋院，终身竟以棋为业。

2013年，无牙每周二晚来学校讲授《围棋》公选课，各系学生或情侣相携，或箪食壶浆纷至沓来。无牙为人低调，学生并不知他得过本市围棋冠军，曾对遍棋界各路豪杰，一时无遇敌手。

昔年我每出差，必给无牙带棋谱书，他总如获至宝。他从学校返家，不是给我带麻圆就是带少女之春护肤霜。所谓投其所好，人家是雅士，我乃吃货兼绣花枕头。这天正是教师节，在下面听讲，不免感慨公务员能进入大学讲堂登台授艺，自己不能再上讲台也真是因为身无长技。

抱抱、掸子和他同学老赵都前来助阵听讲。从《论语》“饱食终日，无所用心，难矣哉！不有博弈者乎？为之犹贤乎已。”谈起，讲胜负规则、围棋史话和吃子技巧。单说双打吃、关门吃和接不归，其中真有无穷智慧。一堂课下来，听者基本棋理已了然于胸，只摩拳擦掌，面对棋盘跃跃欲试。

也是这次上课，掸子发现我们文科教学中心大楼上的英文被建楼时的刻字工人漏掉了一个字母，Liberal变成了Libera。七年后新冠疫情期间，校园里阒无一人好干活，我们雇吊车把那个被丢掉的字母完美地刻了上去，总算了却一桩心事。出出进进这个大楼那么多年，别说没注意英文，就是中文谁也不大留心，以至于在里面上课的学生记者写新闻时还写文综楼呢，到底是学棋的人心细如发。

我新得了一本不不的书，就叫《棋局》。其中写了三劫之局、天元之局、耳赤之局、长考之局、三三之局、引退之局、逆转之局、少年之局、屠龙之局、金身之局、命运之局、人机之局“围棋十二局”。中日对垒多年，有些棋局果成千古绝唱，万代史诗。而人生啊，执子行进，却不知自己也是命运鼓掌、政治漩涡之中一小小棋子，在博弈中或成为冲锋陷阵的牺牲品，或被弃之如敝履，或因一步落下，大放光芒。谁又能参透玄机，步步正确？何况棋局尚可复盘琢磨，而人生，总是繁华落尽，必散必死无疑。

还是回到围棋吧。有人在棋中看到力的较量，有人在棋中看到人生的常理，有人在棋中生发思辨的灵感，有人在棋中感受博弈之美。吴清源认为围棋体现的是“中的精神”。棋路深远，然学中偏得，光芒不减。观望，学习，斟酌，揣摩，三百六十一子的江山，虽只黑白二色，其中却有金戈铁马，万千气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