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两天又要化疗了,出不来

黄昏,我在楼下哆来咪超市买东西。下午的大风刚刚止息,天空由昏黄转为灰蓝色。人们吃过了晚饭,开始出门散步。门口不时走过一两个人。一个极娇俏的女子经过,我不免多看了两眼。

正值初春时节,她穿一身蓝灰色小碎花家常针织棉服,头上扎了条蓝色小碎花头巾,朗声和门内的哆来咪老板娘打招呼:“我得多预备点草料,过几天化疗,出不来。”

提着馒头、面条、青菜和一块大豆腐,这个女子水漂船般地漂走了,好不轻盈妸娜。低头看看自己沉重的肉身,我有些自惭形秽。那时我正值发胖期,正胡吃海塞还不运动,已经被家人叫做小胖墩儿了。

哆来咪老板娘说:“你不认识她么?是你们单位王小正的爱人呀!”

我说不认识。

老板娘又说:“她姓朱,我们都叫她朱朱。乳腺癌手术了,都化疗过一次了。你看她精神头儿多好,一点儿也不避讳,一天乐呵呵的。唉,她人才好呢!大伙都说王小正,也不带朱朱去北京做手术,就在长春做的。朱朱非说孩子要考大学了,人和钱都折腾不起。”

朱朱和王小正的儿子办升学宴那天,所有知道她患绝症的人都惊异于朱朱的美。有人说,朱朱母亲和阿姨都是被那个病要了命的,朱朱可真是乐天派。

朱朱应当是特别打扮了一番的。她穿一件浅粉红色欧根纱连衣裙,头发刚刚长出来,看上去很俏皮。虽然服用激素类药物令她原来的小尖脸变圆了,但也是圆脸的毫无病态的仙女。让人恍然以为,她美丽地存在着,就是奇迹。她若早早走掉,那也是上帝让她以另一种方式美丽地存在。

那以后,我又在另一次宴会上见到了朱朱。朱朱年纪应当和我差不多,可是看上去最多三十五岁。这时的她头发已经长长了,一头又黑又密的卷发刚刚过耳。而我,因为事务繁多,秃如一夜春风来,头发大把大把地掉,已经有望变成个货真价实的秃子了。

我跟朱朱招呼,她一笑,露出一口极白极整齐的牙。她的眼睛长中带圆,黑亮如星子。皮肤像细瓷,盈润细致,无一丝瑕疵与褶皱。透明的指甲修得短短的,腕上是一条细细银珠链。

一桌人都不太熟,朱朱就给大家斟饮料布菜。她手腕很好看,不知是不是银珠链衬的,人人都盯着看,目光里全是惊奇。这世上,有些人就是有蓬勃的意志力,可以死,可以伤,就是不可以不美。

最近一次见到朱朱,是在一个朋友女儿的婚礼上。这次婚礼场面很大,足足有八十桌酒席。席散后,朱朱看满桌的菜剩在那里,红烧肘子、四喜丸子这些纯肉的菜根本动都没有人动过,就说:“可以带回去给小区里的狗狗吃。我们楼下的小狗乐乐,还有前楼的毛毛都能吃嘛。”说着就动手开始打包。

我起身帮她,把打包的菜装进她随身的一只特别精致的黑皮包里,鼓鼓囊囊的连拉链都拉不上了。这时等在门口的王小正走过来:“你又给小狗打包了?一天不够你忙活的了!也不怕寒碜。”

朱朱无辜地睁大黑眼睛道:“寒碜啥?丢掉才寒碜呢!”她身穿精致简洁的银灰色修身连衣裙,提个鼓鼓囊囊有如重负的包,确乎不像那么回事儿。

王小正看了看她,摇一摇头,叹口气,接过了她的手里的包。朱朱仰起头大乐,唉,我今生就没看过那么完美的牙齿!赞叹、敬佩、怜惜,都不足以表达朱朱带给我的复杂感受。

初秋的正午,我走过校园里的甬路。路两边是累累的串串红。一枚落叶过早地躺在花丛前,令人心生难过:秋天来了,冬天还会远么?

正低头思量间,一个人在我身后大声招呼:“小美女,你可真挺美的呀!”我回头,见是朱朱。她说是给王小正送手机来了,他一天总丢三落四的。

笑着说一两句话,也就走过去了,我们还来不及成为知己。能叫我小美女,她应当是不吝惜赞美的人。可是我自知除去精致的衣装及化妆术的伪装,自己只是一个看也看不得的中年人。而朱朱那种毫不做作的率真自然,那时间和病症都不能剥夺的仿佛有着无限张力的美,我哪里及得上一二呢?


摄影:陆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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