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香
我在家乡挑地菜
首次拾获那种香,即淘然迷醉、持念追寻。当然难以追寻。香是世间隐逸飘渺的精灵,有其独特的存在方式和巡游路径,受着花期、空间、气温、风向和世间万灵的蕴酿。何况某些花草的香过于清淡、隐逸,几近于无,稍纵即逝。
是幼时村前岗上打猪草的邂逅。
岗不高,在平原上却鹤立鸡群,东西两侧各有一条南北流向的小河,在岗南下吴湾前汇流。这两条小河使这个两三里见方的岗子显得更高峻。岗上平坦、肥沃,全是格子化的农田,田梗上长满茂盛的野草。一般而言,岗上只有稻麦青苗葳蕤的青气,或庄稼成熟时节被日光与季风熏蒸出的成熟气息,有时夹杂发酵农家粪肥的异闻,很是熟悉亲切。每常回故乡,只有捕捉到这气息,心灵才确认回家了。
我们那时只上半天学,下午不是到河滩上放牛,就是到岗上挑猪草。那天我打了半篮猪草,沿田埂搜寻锯子齿、蒲公英、剪刀叶、豆腐草,还有我爱吃的地菜(书名荠菜)、野韭。这些野草野菜肥嫩地生长在田埂和农田交接地帶,数量不多,需要寻找。在靠近河沿的坡顶,一阵微风习来,正一时痴迷于河水碧蓝静流的我嗅到了一种神秘香。精神不由为之一振,仿佛被激发的电光石火,瞬间触碰到心灵深处的渴望。
哪来的香呢?上风头?那天是北风,应是从河坡上吹来的。那香稍纵即逝,我寻着香望北搜寻。老师说狗嗅觉灵敏,那一刻我真希望自己有狗的嗅觉。
寻寻觅觅,趴下去对着许多草、花痴嗅,就是找不到。我曾跟伙伴们交流过,岗上有一种花草香,很好闻,可就是找不到。是什么香呢?不知道,也说不明白。我也告诉过妈妈,我说,我很喜欢那种香。什么香呢?不知道。妈妈说,岗上花草很多,好闻的也不少。她不太在意我的感觉。
我特别喜欢那种香。我说。
妈妈告诫:操点正心。如果是老爸,就不止是白眼,甚或有可能毛栗子伺候了。
此后上岗,我会特别留意寻香,到曾经偶遇那香的地方巡嗅。我领略了无数奇香异闻,就是找不到那漂渺的香。
再次拾获那种香是一次放学后与伙伴们结伴上岗挑猪草。挖到一篮半篮猪草、野菜后,我们开始扎堆玩游戏。女孩子弾珠砣,男孩子斗鸡。斗鸡也叫拱腿:抱起一条腿单腿跳着相互猛力用膝盖碰撞,松手或倒地为输。一场又一场,我们一个个累得瘫倒在草地上。精疲力尽望天躺倒之后,我从拂脸微风中再次捕捉到了那似曾相识的香。
我坐在地上仔细辨识,确认这香应是从旁边的麦田弥散而来,在麦苗青香中,这种香游离其间,若隐若现。举目远望,在两畦麦苗之间的厢沟里,我看到了几乎填满厢沟的白花。走拢去凑近了,一柱柱朝天林立的细茎高高矮矮、弯曲或笔直,茎周围开满四瓣拥蕊的洁白小花,那熟悉的香虽然依旧淡薄缥缈,却也明晰而纯净。是地菜花,是地菜花的香。很常见啊,地菜一出茎开花就老了,入不了我的食眼,我十分熟悉地菜特有的气味和滋味,就是没有留意到地菜花有如此洁净轻悠的香,或许这香过于贫瘠,清淡,不抱团、不扎堆、不成片就不足以动人嗅觉,沁入心脾。
确认并熟悉了地菜花香,这种香就深深浸染了我的记忆。桂花的醇香,栀子花的浓香,香椿树叶的苦香,苦楝树花的刺香,还有油菜花的尖香熏人等等,都是家乡村前村后、岗上田畔里的平常香气,我都很熟悉,也一样住情,但我能从诸多复杂的气息、香味中明确分辨出并倍感亲切的,只有地菜花香。如同我对自己的许多疑问一样,我偶尔会陷入对自身某些未知的迷惘漩涡。世间香有千万种,我何以与家乡地菜花香有如此本能的亲近和缘分?
远在异乡,在一些山野草地、田园沃土,地菜、地菜花也十分常见,但我无法寻嗅到那熟悉的淡香。离开家乡愈久,那香愈是如我的岗子、我的小河、我的小村、我的老屋一样记忆深刻,常常入梦。
家乡地菜花香给了我不一样的低调亲切、清纯趣味,浸染心灵,令我迷醉。每回故乡,我必上岗下河,寻菜觅香。这于我个庄重的节目。要与那极善潜隐的香重逢,一如亲近家乡小河的清水,得放下负累,弹压住浮躁,安心了,凑近了,才能感受到那洁心洗魂的淡雅清醇和醉人的本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