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兰芳回忆录:东游记(三)

三笠宫和他的王妃欣赏京剧

六月二日晚上,三笠宫和他的王妃来到歌舞伎座大剧院欣赏京剧,从头到尾整整四个钟头内,看了《空城计》《秋江》《猎虎》《霸王别姬》四出戏,他们热烈鼓掌欢迎每一个节目。剧终后还特意到后台来向我们道辛苦。三笠宫对我说:“看了贵国杰出艺术家的演出,很使我高兴。你们的表演和服装都很美,你们的艺术是古典的而又有青春气息的,使我非常佩服。”他又说:“我的哥哥——天皇,在宫中看了电视,很钦佩以梅兰芳先生为首的中国京剧代表团的精湛演技。”

角落里的垃圾

京剧代表团第一天在东京歌舞伎座演出,当我扮的杨贵妃登台以后,忽然听见三层楼上有人怪叫一声,接着散下许多传单,飘飘荡荡,有的落在观众的身上,但观众视若无睹,依旧聚精会神地看戏。第二天《读卖新闻》的晚刊上登载着这个消息,代表团的翻译同志读给我听,报上这样讲:“有些坏小子向梅兰芳的舞台上扔反共传单,这些混蛋像垃圾一样,在任何角落里是总有一些的。”代表团的副团长孙平化同志将捡到的传单送来给我看,上面第一句话说:“抗日的梅兰芳先生为何来到日本?”我看了付之一笑,把它撕碎,随手扔到便桶里去了。

市川猿之助先生家里的夜宴

每一个演员当他结束了一个阶段的演出,松弛了紧张的身心,玩一玩,吃一顿可口的酒饭,那是最舒服的日子。猿之助先生在舞台上生活了五十几年,他深深知道演员们的甘苦,所以在我们结束了东京第一阶段的演出,就招待我们全体团员到他家里玩了一天。那一天的欢乐畅快,一直到回国以后大家谈起来还是津津乐道的。

六月三日的下午,我们在一阵密雨中到了市川猿之助先生的住宅门口,猿之助先生夫妇以及家族、亲友们都打着雨伞到门口迎接我们。我们依次脱鞋登席,宾主握手寒暄。猿之助先生拉着我和欧阳予倩先生的手进了屋子,猿之助夫人亲切地招待着女客人。猿之助先生的家,在一个风景幽美的山腰里,是纯粹日本式的房子,室内是明窗净几,纤尘不染,淡雅的纱灯与大红的地毡,照着折枝瓶花,掩映生姿。猿之助先生指着庭园里树上挂着的彩色带子说:“树上挂着的彩带,名叫'七夕带’,日本民间的传说,在松树和竹子上挂了它,象征着牛郎织女一年一度的会面,同时祷告祈福,实现每个人的愿望。”猿之助先生的话是有深意的,大家听了露出会心的微笑。天色暗下来了,雨也住了,主人们穿着华贵鲜艳的和服,亲热地把客人让到每一个席位上,宾主交叉着围坐在矮腿圆桌边。大家浅斟低酌,不拘形迹地漫谈起来。主人给我们预备了丰盛的广东菜,鱼翅、鲍鱼、干贝、烤鸭一样样地端上来,醇厚鲜美,和北京的谭家菜相比,是毫无逊色的。猿之助先生和夫人里里外外地张罗着,他的弟弟市川中车、儿子段四郎以及女儿、孙子……都一对对地向每个客人劝酒、端菜。正在酒酣耳热、宾主欢洽的时候,忽然听见庭园角落里有三弦的丁当声伴随着,鹤贺治贺大夫边唱边走过来,唱的是日本民歌《流新内》,声调苍凉沉郁,令人感动,满座的人都止箸停杯,静静地领略从歌曲中透露出来的日本古代人民的抑郁不平的声音。

猿之助先生兴奋地举起杯来向来宾致词说:“去年我们在北京分手的时候,就盼望在东京见到你们,这一天居然来到了。今天能够在我家里招待各位,我心里的高兴,简直是无法形容的。我感谢各位给我们全家带来的极大的快乐。我感谢各位把优秀的京剧艺术介绍给日本人民,并祝贺各位已经获得的巨大成就。”我举杯答谢主人的盛情,并祝中日两国人民文化交流日益发展,和两国人民友谊如松柏长青。欧阳予倩先生激动地说道:“今天的聚会是中日两国艺术家和两国人民友谊的集中表现。我想,真挚的感情,不是一道银河(指'七夕带’故事)可以阻挡得住的。”

饭后,大家都被主人邀到一间专为排戏而设的房间内,猿之助先生首先表演了日本古典舞《浦岛》,里面有许多复杂细致的钓鱼身段,功力深稳,生活气息浓厚,可以想到日本古代人民的水上生涯,更使我联想起前年在北京赣剧老艺人表演的弋阳腔《江边会友》(又名《敬德钓鱼》),两相对比,实有异曲同工之妙。后面的节目是猿之助先生的儿子市川段四郎和他的孙子市川团子合演的《擒弁庆》。这是《劝进帐》的前一折,故事是义经收弁庆,是武打场面,有点像京剧中《镇潭州》岳飞收杨再兴的味道。我记起我当年还演过杨再兴的角色。

我们看完了《擒弁庆》,主人又让我们回到方才吃饭的地方——亭榭式的客厅里。原来一会儿的工夫,主人家已经把刚才杯盘狼藉的残席收拾干净,大家又坐在一起啜茗清谈。忽然在庭前小儿女的笑语声喧中,从花间飞出了许多流萤,猿之助夫人说:“这些流萤生长在长野县,不是他们自己飞来的,是我们特意去收集来作不夜的银花,点缀我们这个嘉会。”

临别的时候,在客厅长桌上摆着八十六件和式的睡衣,纸包上写着每个客人的名字,主人请客人按名自取,这是主人赠给中国客人的。猿之助夫人还亲手给女宾穿上睡衣,教给她们穿着的方法。市川猿之助先生的全家对中国京剧代表团全体同人的深情厚意,使每一个团员感到温暖,忘记了是在异乡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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