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摘】京剧名伶高百岁、陈鹤峰
高百岁与周信芳
我国首个国营建制的戏剧团体,是1950年1月在武汉组建的由“麒派”创始人周信芳先生任总团长的中南京剧工作团,下设一、二分团。该团集聚了南北梨园精英,阵容空前鼎盛,由“麒派”掌门弟子高百岁、陈鹤峰分任第一、二分团团长。一年之后,周信芳先生东归沪滨执掌华东京剧院(现上海京剧院)后,高、陈二氏则驻守汉皋,主盟武汉京剧艺坛……此后的20余年间,中国京剧“麒派”艺术由上海的周信芳至武汉的高百岁、陈鹤峰为中心,在长江沿岸、东南各省则有刘奎童、李如春、杨宝童、孙鹏志、达子红、陈筱穆、赵君甫、王富英、王韵武、徐鸿培、李鸿福、宋宝罗、赵麟童、赵松樵、徐敏初、曹艺斌、赵云鹤等众多以“麒派”艺术为旗帜的生行挑梁者,他们巡回各地,各呈强项,声威影响南北剧坛。其中最为周信芳先生心仪首肯且最为内外行所公认称好的,仍当数高百岁、陈鹤峰两位。
高百岁、王熙春《三娘教子》
一、高百岁,身材魁梧。嗓音高亮而中气足,原是“皇帽安工”老生的本钱,唱刘鸿声之“三斩一碰”、汪笑依之“刀劈三关”乃是一绝。高氏早年与梅兰芳、周信芳、林树森均曾带艺坐科于北京 “富连成”,在近百年梨园界位属“老一辈”之尊。后与周信芳在南方长期同班合作,心仪“麒派”艺术之精湛,遂登堂入室,执弟子礼。笔者曾在汉皋沪滨遍观高氏所演“麒老牌”的戏,不论 《斩经堂·吴汉》、《追韩信·萧何》、《战长沙·黄忠》、《宝莲灯·刘彦昌》,甚至开脸老生 戏《打鸾驾·包拯》,反串净行花脸戏《坐塞盗马·窦尔墩》,均能高明地把握“麒派”艺术之内蕴脉胳,并不刻意追寻声形及外貌模仿乃师,从而形成了高氏独有的大气磅礴的“麒派”风格,为周信芳及内外行所称道,一致公认高氏为承传“麒派”艺术的一脉干流……
高百岁饰演的包公
当年,高氏在汉口任武汉京剧团团长,在台上与高盛麟、杨菊萍、关正明、李蔷华、高维廉、张宏奎、高世太等众多名伶“好角”合作无间,好戏纷呈,群戏如《群英会·借东风·华容道》、《甘露寺·回荆州·芦花荡》、《薛刚大闹花灯》、《楚汉相争》尤见精彩,为武汉剧坛留下辉煌篇 章。
高氏早在上世纪40年代即与周信芳先生合作参与《徽钦二帝》、《明末遗恨》、《文天祥》等剧 创作,被美誉为“爱国艺人”。
1949年到武汉以后,高氏又身兼武汉戏校校长。高氏外貌像是一位学识渊博的“洋教授”,毫无梨园界“前辈师尊”令人敬畏的派头,凡接近高氏者,均感受到长者慈爱,使人亲近。记得当年武汉京剧团天天有戏,每逢周末假日必演日场,在汉口民众乐园内武汉京剧团的剧院大门口,周末日场必定早早聚集着湖北、武汉两所戏校的男女学生,他们在等待观众入场、头出戏演过一半后,可蹭进场去看“贴墙”戏。若碰上当日高氏有戏,远远望见高氏驾驶摩托车款款而来,后座载着手捧“行头”包袱的“跟包”伙计,当摩托车一停稳,我们这群等着看“蹭戏”的小爷儿们便围了上去,你一句“高校长好!”他一句“高大爷好!”围着高氏团团转。高氏一边笑容可掬地应承: “好!好!看戏来啦!好!好!”一边上台阶人口向检票司阍的职员点头招呼“好!好!来吧!来吧!”我们就这样“前呼后拥,堂尔皇之”地随高团长先于持票观众进场去啦!那时候我们这批黄口乳子,正所谓“少年不知愁滋味”呀!
二、陈鹤峰,早年入行于江南杭嘉湖水路班,他天赋、悟性超人,早在归宗“麒派”之前已是蜚声南方剧坛的文武全才。上世纪30年代与乃师麒麟童、盖叫天、赵如泉、李桂春、林树森、小杨月楼、 毛韵珂、冯子和、赵君玉、绿牡丹(黄玉麟)、高云樵、张翼鹏、王桂卿、王少楼、王虎辰、高雪樵、董志扬这一大排“南派”巨匠同期竞技而名震一时。当年南方剧坛的本戏《狸猫换太子》、《清宫十三朝》、《宏碧缘》、《封神榜》、《西游记》、《七侠五义》、《华丽缘》、《火烧红 莲寺》、《太平天国》、《血滴子》皆有陈氏参与其中,“唱念做打”皆是脍炙人口。
陈氏“唱功”,天赋一条宽亮、响堂、打远兼有“立音”、“炸音”的好嗓子,不论是麒门的本派戏《徐策跑城》、《追韩信》、《宋士杰》、《清风亭》、《乌龙院》,或是骨子老戏《甘露寺》、《二堂放子》、《华容道》、《三娘教子》、《审头刺汤》以及南派本戏《华丽缘》、《六国封相》、《大闹花灯》、《狸猫换太子》……皆是明亮悦耳地唱出正宗“麒韵风骨”,为内外一致称道。陈氏还有一绝,他演戏的节目单“特刊”从不印唱词,场内从不用幻灯投影字幕,台上从不设置扩音系统。环顾剧坛近百年之中,唯有陈氏与稍后出世的名旦赵燕侠二位号称“我唱出来你若听不明白,敬请退票,下次莫来!”而傲视南北。笔者在汉皋20余年,从未有听到陈鹤峰嗓音失润、令人败兴之说。这是他自幼闯荡江南水路草台班练就出来的赖以立世存身的真功夫、真本钱。
陈氏虽说自幼失学,读书不多,不善言词理论,但人生阅历广袤、腹笥宽杂,肚里的学识及“道行”高深。台上之“做表”一招一式入骨三分,劲头拿捏沁人心脾,冷戏热唱从不“淌水”,陈氏演“麒派”戏尤贵在火热之中恰到好处。笔者在前湖北戏校多次亲见陈氏带王明仙师生同台演出《三娘教子》中的老薛保,他扮戏规矩讲究,唱念老道,做表不温不火……这出“骨子老戏”的演出效果,可与马连良先生称雄南北,实在是令人敬服!
行话说:“千斤白口四两唱!”说起“生行”的白口功夫,陈氏又是一绝:人所皆知,陈鹤峰台下见人开口,第一个字必定叠叠,“您,您来啦?”“快、快去勒头!”是轻微的习惯性“口吃”。可上得台去,不论大戏小戏、词多词少,从不“吃螺丝”,舌头从不“打哽”,令内外行啧啧称奇!想当年陈氏《审头刺汤》之陆炳、《四进士》之宋士杰,剧中长篇大段的白口可谓阴阳上去,四声纯正,字字珠玑,掷地有声。不让“南麒北马”之“白口”功夫专美在前,令台下观众听出耳油、大呼过瘾!
陈鹤峰《四进士》
当年,盖叫天演全本《武松》,至“狮子楼”翻“台漫”下三张高台而断腿。在那场震惊南北的武戏中,一套“空手对单刀”急如雷电、间不容发地先翻三张桌子下高的西门庆便是陈鹤峰!须知可与武生宗师盖五爷同台交手者决非等闲之辈!陈氏当年一出《金镖黄天霸》在上海中国大戏院长演长满,轰动一时。陈氏在这出南派“八大拿”本戏中,每本皆有许多新把子及武打套路而令台下津津乐道,可见其早在南方戏坛以功底过硬、身手不凡而炙手可热。尤其脚下“靴底”功夫极佳。《徐策跑城》、《追韩信》、《华容道》不让乃师。上世纪60年代初,一次在武昌湖北剧场星期天日戏中,头一出郭玉琨之《虎牢关》,郭氏三战吕布之把子、戟花令人叫绝!中间是杨菊萍、高世太之《秋江》,两位轻歌曼舞的身段、神情美妙之极!最后是陈氏之《寇准背靴》,戏至“探地穴”一场真有绝技,只见陈氏之寇准只脱下一支“厚底”,左右脚一高一低、一跛一跛地跟在柴郡主(由张剑英扮)身后如影相随、亦步亦趋、忽快忽慢、忽进忽退,脚下走出各式台步花招,如履平地,令人眼花缭乱。末尾三圈大圆场仿佛脚下生风地推着旦角向前飞奔,令人叹为观止!
陈鹤峰饰演的黄天霸
陈氏主政前湖北戏校时,已届花甲暮年,每日巡视各课堂、排练场、若见各位男女学生有功夫不到之处,常作即时示范纠正。有一次杨玉华先生主排现代戏《白毛女》,剧中有杨白劳(由陈氏弟子张皋扮)不愿打手印向门外逃去,挣扎中被黄世仁往回抓之时有一个“抢背”动作,张皋同学几次都似“铺盖卷”打滚,让陈氏一旁看得起火,他立刻走上前说:“杨老师!你来拎我走一个!”说话间,只见杨师左手刚往陈氏衣领子后一按,陈氏当即在大理石地坪(仅铺着一块旧地毯)就地走了一个“变身硬抢背”,前辈过硬的真功夫及课徒敬业精神皆在陈氏这一摔之中,令在场者无不动容。
当年,武汉京剧团由高、陈二位“麒派”各领一团,或巡回南北、或留守汉皋,车轮走马似地长演不止、上座长旺不衰。在汉皋20多之年间,高、陈二氏是:同生行、同戏路、同师门、同流派而同台竞技、各领风采!当时在上海的周信芳先生身居中国剧坛南方盟主之位,年届古稀之龄,若非南北重大场合,已很少登台。而在号称九省通衢之中原重镇武汉,由高、陈领衔之武汉京剧团实际已成了中国京剧“麒派”艺术之展演中心,培养了两代“麒派”艺术之戏迷观众。身在此地成千上万的京剧艺友们一年四季皆可观赏到高水准的“麒派”名剧而得天独厚。每逢高、陈皆在汉皋,《群英会·借东风·华容道》之鲁肃、关羽,《甘露寺·回荆州·芦花汤》之乔国老、鲁大夫,《鸿门案》之范增、张良,《封神榜》之比干、梅白,《秦香莲》之王延龄、包龙图……都是双雄同台,轮换分担剧中两个主角而票价不增,令观众大饱耳眼之福!更可贵两位在台下相处无间、情同手足,从未因“不痛快”之故事而置人笑柄,真可谓:惺惺相惜,梨园楷模!
1963年冬周信芳先生率上海京剧院一团李仲林、赵晓岚、王正屏、刘斌昆、李桐森、李秋森等巡演西南各省,由成都经重庆顺江而下抵武汉。此乃“麒老牌”英雄暮年最后一次赴外地演出。此时的武汉人民剧院(前汉口大舞台)之前台票房,夜夜观众拥挤,一票难求。再看后台,高、陈二氏天天必到,伺候乃师扮戏;但等场面“缓锣”启幕,台下戏迷只见心中偶像高百岁、陈鹤峰分别站立于上、下场门为乃师“把场”,这时台下已禁不住叫起好来!到晚上他们仍伺候老师饮场、赶场、下装、上台陪同谢幕并伴随夜归下榻之璇宫饭店。两代艺术巨匠之真挚深情,为上世纪50年代以来南北剧坛的一段佳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