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的朋友遍天下,为什么对他另眼相看?

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  此水几时休,此恨何时已。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李之仪《卜算子》

李之仪是个普通人,普通到大部分人都不知道这首流传千古的词出自他的笔下。

他出身仕宦之家,从小受到良好的教育,这让他在科举的独木桥上比别人抢先了一步。治平四年,他进士及第,年仅二十。

但这也就是他人生最高光的时刻。

他生于群星璀璨的仁宗年间,与“苏门四学士”相继进入文坛。虽然在当时也有才子之名,但在苏轼与门人弟子的光芒映照下,他的才华不免黯然失色。进士及第后十几年的时间,他都在各地担任县令一类的低级官职。“才既无长,性多忤物”,固然是自谦,但也未必没有宦海浮沉中磨砺出的自知之明。

睡起绕回塘。不见衔泥燕子忙。前日花梢都绿遍,西墙。犹有轻风递暗香。步懒恰寻床。卧看游丝到地长。自恨无聊常病酒。凄凉。岂有才情似沈阳。

——李之仪《南乡子》

他兢兢业业地做着他的官,拿一份养家糊口的薪水,并不抱多少出人头地的希望。官场上偶尔也能结交到几个志同道合的朋友,公务之暇在一起吟诗作文,是他平凡人生里最值得开心的事。

在多年游宦的过程中,他结识了黄庭坚和秦观。而张耒是他的同乡和晚辈,两人早有交往。这几位朋友在他的交际圈里格外独特,不仅是因为他们自身杰出的才华,还因为他们身上时时折射出另一个人的光彩,那个名满天下、才华横溢的苏轼。

李之仪对苏轼仰慕已久,但身为一个地位低微、文名不显的普通人,他向来不指望他的仰慕能得到回应。苏轼是照耀那个时代的太阳,而他只是满天星辰里不太显眼的一颗。他安心沐浴在对方的光芒之下,并不期待那轮太阳能给他特别的一瞥。

直到乌云蔽日,乌台诗案爆发。

李之仪一定已从朋友们那里听说了苏轼无罪被贬的始末,也听说了苏轼在黄州的处境。被贬之后,“平生亲友,无一字见及,有书与之亦不答”,他的处境极端孤独,亟需友情慰藉。

在苏轼的亲朋好友纷纷与他划清界限的时候,李之仪写了信给他。

他们就这么成了朋友。

如果在苏轼春风得意之际,李之仪的友谊未必能在他心中占据多少分量。他“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以陪卑田院乞儿,眼前见天下无一不好人”,被他看做朋友的人实在太多了。然而真正的朋友如青松翠柏,只有天寒地冻、万树凋零时才会引人注目。

若人如马亦如班,笑履壶头出玉关。已入西羌度沙碛,又来东海看涛山。识君小异千人里,慰我长思十载间。西省怜君时邂逅,相逢有味是偷闲。

——苏轼《答李端叔》

元丰七年,李之仪出使高丽,回国后被任命为翰林学士。次年神宗驾崩,哲宗即位,高太后垂帘听政,苏轼等人皆被起用。苏门文学集团的主要成员齐聚京城,揭开了北宋文学全盛期的序幕。

李之仪从没这么快乐过。他和朋友们在一起,和他打心底里敬重的苏轼在一起,共同享受友谊、诗歌和希望。和那些光彩夺目的文学巨子们相比,他远远称不上起眼,但他知道,他的朋友们也知道,他有资格成为他们中的一员。

美好的生活没有持续多久。元祐八年,高太后去世,哲宗亲政,旧党皆遭贬斥。苏轼出守定州,“士愿从行者半朝廷”,在争着要给他做幕僚的满朝才子中,他单单选择了并不那么出众的李之仪。

明  陈洪绶  山水诗画册局部

初到定州,处境也还不错。日理政务,夜耽诗酒,苏轼和李之仪总在一起。政治迫害的阴影像一把利剑悬在他们头上,每一次宴饮和唱酬,都仿佛是想竭力抓住即将逝去的美好时光的尾声。在激烈的北宋党争中,这一点微小的快乐,适足以衬托出他们不由自主的命运。

元丰九年,苏轼被贬惠州。

李之仪送走了自己的朋友,沉默地踏上返京的道路。他挂念朋友的旅途,更担忧自己的前程。过去的几年太过美好,几乎不像是他该享受的。他知道他要为那些美好时光付出代价。

回京不久,李之仪被外放为原州通判。元符二年,被以“为奸臣心腹之党”的罪名罢官。

后人很难判断,当李之仪听到别人说他是苏轼“心腹之党”时,感到的是愤怒还是荣幸。

今宵莫惜醉颜红,十分中,且从容。须信欢情,回首似旋风。流落天涯头白也,难得是,再相逢。十年南北感征鸿,恨应同,苦重重。休把愁怀,容易便书空。只有琴樽堪寄老,除此外,尽蒿蓬。

——李之仪《江神子》

他一有机会就给苏轼写信,他的朋友处境比他更艰难,更需要安慰与支持。苏轼很久没有给他回信,他还是一封接一封地写,因为这是他唯一能做的事。

直到元符三年,徽宗即位,苏轼遇赦北归,才写信告诉了他自己久不回信的原因:

“辱书多矣,无不达者,然不一答,非特衰病简懒之过,实以罪垢深重,不忍更以无益寒温之问,玷累知交。然竟不免累公,惭负不可言!”

苏轼实在太珍惜李之仪的友谊,珍惜到宁可亲手斩断他们间的联系,以避免再次连累自己的朋友。

李之仪不在意这些,他只希望苏轼尽快归朝,最好能跟他见上一面。

建中靖国元年,他得到了苏轼病逝的消息。

从来忧患许追随,末路文词特见知。肯向虞兮悲盖世,空惭赐也可言诗。炎荒不死疑阴相,汉水相招本素期。月堕星沈岂人力,辉光他日看丰碑。

——李之仪《东坡挽词》

他的朋友死了,他还活着,还要继续忍受冷眼和攻击。因为替自己的老师、同情苏轼一派的范纯仁写了遗表,他再次被贬,“编管太平”。到贬所后,“第一年丧子妇,第二年病悴,涉春徂夏,劣然脱死。第三年亡妻,子女相继见舍。第四年初,则癣疮被体,已而寒疾为苦。”

五十八岁的李之仪走到了他人生的最低谷。亲人一个接一个离去,比仕途上遭遇的打击更令他崩溃。幸而他遇见了杨姝。

杨姝是个地位卑微的歌妓,应当比李之仪年轻得多。他是屡经打击的失意文人,她是饱受摧残的风尘女子,他们之间的遇合与其说是出于爱情,不如说是两个被侮辱被损害的灵魂在无边寒夜中彼此依偎着取暖。

然而就是这一点仅有的安慰,也成了敌人攻击他的理由。因为他和杨姝的关系,当地官员将他下狱,杨姝也受到牵连,遭遇刑讯,两人生的孩子也不被承认。直到崇宁四年,李之仪才得复官,再领成都玉局观。

这时的李之仪,已经对朝堂上的纷争失去了兴趣。

他隐居在姑溪边,自称“姑溪老农”,亲自下地耕作。田里麦苗的长势比远在京城的王公大臣们更能牵动他的心。农闲时他依旧读书作诗,偶尔也踏访寺庙道观,与僧侣道人相往还,直到八十岁安然去世。

他就适合这样的生活。毕竟,他只是个普通人。

腊穷天际傍危栏。密雪舞初残。表里江山如画,分明不似人间。功名何在,文章漫与,空叹流年。独恨归来已晚,半生孤负渔竿。

——李之仪《朝中措》

作者:殊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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