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微探赜】文章佳处在真淳（《聂石杰诗联稿》序）

索微探赜

第一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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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佳处在真淳

康永恒

昔刘勰在《文心雕龙》中说：“文之为德也大矣，与天地并生者，何哉？夫玄黄色杂，方圆体分。日月叠璧，以垂丽天之象；山川焕绮，以铺理地之形。此盖道之文也。仰观吐曜，俯察含章。高卑定位，故两仪既生矣。惟人参之，性灵所钟，是谓三才，为五行之秀，实天地之心。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自然之道也。”

诗词和对联，也是由心而生，感物而作，自然也是“为五行之秀”者。以刘勰《文心雕龙》的理论来衡量、评价它，其道理和其他文体是一样的。

聂石杰诗联稿代序

这本《聂石杰诗联稿》，是友人聂石杰的遗作，由我负责整理成书。

1

聂石杰

生于1983年，字若石，号无欲堂主人，鹿泉市郑家庄村人。生前系河北楹联学会会员、河北诗词学会会员、鹿泉市诗联学会会员，鹿泉市作家协会理事。在鹿泉市上庄镇医院工作。2011年6月24日因肾衰竭引起并发症而去世，年仅28岁。

虽然同在一市（县级市），又同耽于诗联创作，但我与石杰过从并不密切。

原因是我个性孤介，不喜参加学会活动，不喜聚饮邀谈。而他也因种种原因难以同我相遇。缘此，虽然都是鹿泉诗联学会成员，但很长一个时期里仅是互闻其名、互识其作，未睹其人。甚而通过墨韵堂主人瑞铭先生知道他对我作品的看法，也未曾坐而论道。2009年4月26日，原中楹会长马萧萧先生辞世，我于4月30日赴京送别马老，行前石杰让瑞铭先生转来他写的挽联，托我捎去马老灵前。这要算是我与石杰的第一次交集，但依然不曾谋面。这之后，他从瑞铭先生处得了我的QQ号，并加我好友，我们才开始在网上的交流。而我则建议他到中国楹联论坛去活动。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我与石杰多的是网上交流。一直到他去世前，我与他见面仅三次。

第一次是我准备了几本书送给他，他到抱犊寨来取。在我的办公室里，我们匆匆聊了一会儿。他的清癯与瘦小当时给我很深印象，但我并不知道他有病在身。他很健谈，但我由于杂事太多，没能和他坐下来认真交谈一番。

第二次相见是在我家，我的《抱犊散仙诗联初稿》出版后，他过来拿书。因他听我说起肝火常盛，于是带了一大瓶决明子来，让我泡水喝。那次之后，我们再没有相约见过面。

还有一次我同家人一道到饭店聚餐，与他及瑞铭先生不期而遇。我们相互串桌敬酒，虽然他因病不能喝酒，但依然坚持与我喝了一杯。

现在想来，这杯酒竟是我与他平生喝的唯一一杯酒。而我与他今生的因缘，也只有这匆匆的三次见面。

2

石杰的病，我是从文友之间的谈话中听说的，但最初并没想到多严重。我对病的认识，基本处于“小儿科“的状态，也因此对肾衰竭这种病并没有感到多可怕。直到他去世，才听瑞铭先生说起，石杰患病期间，每周都要进行透析治疗，几乎不能饮水，极其痛苦。他家境本不宽裕，其病也自然得不到好的调养与护理。

虽然病魔缠身，但他仍然坚持上班工作。并且总是以极其乐观之态度，兢兢于诗联创作而不疲。与人交往，更是热情而诚恳。或许正是他的坚毅与乐观，使我这个粗疏之人没能察觉他是在巨大痛苦的折磨下生活着。

如今结合他的遭际，再读他的一些诗联，如“我本釜中鱼，世事如柴曾烂煮；心随天外鹤，云霞展翅任遨游”、“莫道人情似水，有此沉疾难痛饮；谁云世事如棋，可堪劣技不思赢”，方知其如子规啼血，绝非惺惺作态、无病呻吟。

从降生这个世界到离去，石杰只走了短短的二十八年。在很多人眼里，他的短暂人生卑微如路旁小草，自生自灭，原无足道。但翻读他的诗与对联，我们看到的是一个幼而聪敏、胸怀远志、渴望爱情、珍视友情、嫉邪崇善、诚朴达观的少年才子。可以说，现实对他是不公平的，但他并未因此而放弃对人生的追求。

他的诗联，平和而达观，细腻而真切。或托物以言志，或感事而抒情。

如写幼犬：

论才无巨细，玉质本天成。

小狗如猫大，依然犬吠声。

写鱼

望天观世界，戏水写春秋。

未有龙门愿，依然四海游。

从中不难看出他自己的影子。

再如《寄燕子》：

梁前飞燕子，去来逐四时。夜寒秋霜近，轻羽可曾知？新雏犹振翼，旋梁不愿离。或有卿卿语，咐与望梁人。望梁终不见，欲与梁椽亲。轻呼君不至，重呼恐惊心。此意唯如水，绵绵不绝期。

《正月初六诗》：

佳人去几番？孤影自相怜。万里恩情重，独身节气寒。惜花愁瑰色，下笔畏红笺。本有心中意，怎书腹内酸。相知无一二，偶遇上百千。茫茫人似海，何个是婵娟。

一写对梦中情人的思念，那种忐忑而不能自已的心情跃然纸上，一写“佳人”去远，酸意满腹的无奈情结表现的淋漓尽致。

高斌的鱼拓，墨韵堂主人邵瑞铭书法

无欲堂主人聂石杰题诗

3

相比较而言，石杰的诗词要比对联更多地表达对生活的感受。

他的诗词，表现的主题大致分爱情、友情、咏物、言志、感事、题画、论诗、吊古、山水几类。其中表现爱情与友情的占一大部分。因为家庭状况以及其他的一些原因，石杰在现实生活中并没有享受到多少爱情的甜蜜，反倒曾遭受沉痛打击。但这未能阻挡他对爱的渴望与追求。

从他的诗联稿中可以看出，一个名字叫“燕”的女孩子曾是他爱的寄托与追求。我们无法也无需知道这个女孩子的真实情况，但从诗中不难看出石杰对她的那份真情。这些诗，有的也许并没能让这位女孩儿读到。但那份真挚的情愫，却足以打动我们每一个人。

如《春日有雨寄燕》：

靓影清清还远远，愁思浅浅复深深。

嘀哒春雨离人泪，别样痴心是为君。

再如《无题》五首：

到是无缘是有缘，梦中相见雾中欢。

春宵苦短难留得，惊醒痴心泪未干。

一纸相思情意绵，缄封已是到来年。

锦书未寄疑君至，共洒相思在枕边。

一把痴肠写相思，写成相思君未知。

不如寄与双飞燕，日日绕梁唱竹枝。

花影重叠风细细，阁楼半掩月阴阴。

清箫一曲青春梦，竹管伴君到辽西。

别后思君寄意悲，空怜兔走转乌飞。

抬头纵遇衡阳雁，一纸天涯更向谁。

又如《浣溪沙·寄燕子》：

水阔山长不计愁，离人心上恨悠悠。思君愿白少年头。

淡染铅华眉未画，频传鱼雁意难休。此情原是彼情留。

《鹧鸪天·寄燕子》

雁去鱼回不尽言，何时月下与花前。一生厮守说来易，万雀凌霄相见难。

心苦苦，且甜甜，声声句句是情缘。今生不必分君我，来世自当回首看。

在石杰的情感世界里，还有一位名字叫“薛云”（网名一叶知秋）的网友。石杰与她相识在网上，通过网络相互欣赏，互为慰勉，并诗联唱答。

他们曾有“情诗”来往，“或戏或真，或学或和，或俗或雅，皆不能言”（石杰语）。从诗中可以看出，他们两人姐弟相称，是那种很投契的“红蓝知己”，与网上常见的朝三暮四、逢场作戏、毫无责任感的所谓“恋爱”相比，这份感情，足够珍贵也足够动人。

试看《寄薛云》“乞巧夜无眠，天河望两边。星稀秋水尽，脉脉总无言。”《有寄》“提笔语纷纷，相思尽为君。一年传雅韵，万里共青春。识照惊初见，听音是故人。于今观诸作，心碎不知云。”《步韵答一叶知秋兄》“无情世事尽烟尘，沧海茫茫却遇君。终是有缘难聚首，三千里外看愁云。”《鹧鸪天·无题》“日日思君不见君，互联网上说情深。键盘敲打心花落，光鼠游离爱语频。人飘渺，事纯真，一言一字欲勾魂。中山有酒醉千日，不及此中情意醇。”

4

除了对爱情与知音的追求倾慕，石杰的诗词更多表现的是对友情的珍视。他的生活阅历，决定了他的朋友圈，大多是同学，其次是文朋诗友。他虽然家境困难，相貌也不算出众，但在同学中间却是极有魅力和人缘的。

他对同学的真挚情谊从其诗中常可窥见。如《卫校见范翠玲同学留言》“半年友何如，迢迢一纸书。谊存留语外，情在不言中。”《梦王仲杰兄》“相别一年后，昨宵又遇君。醒时知是梦，泪已湿衣襟。”再如《忆刘丽芳同学》“雪打杨花春意寒，此情此景似当年。同学一别十三载，旧事依然梦里看。”《闻魏柳同学新婚》“同窗异地两三载，隔座相闻又一春。谁把昨年成记忆，晋州明日是君婚。”《渔家傲·忆同学》“闲时亦自生闷气，同窗十载漫相忆。歧路迢迢时日日，闲说道，花红如醉叶儿绿。旧时兄弟春时雨，相逢过后忆点滴。休道人情深似海，君不见，有的相散有的聚。”

这些诗作，淳朴中透着真诚，浅显中含着厚意，丝毫没有当今某些人诗中的故作高深与矫情做作之态。

石杰的文朋诗友中，我与瑞铭先生算是与他最为投契的。另外，本市（鹿泉市）的文友李继忠、高凤瑞诸先生与他也相交密切。我与他虽相见不多，但网上交流多，他写给我的诗联也较多。其次是写给瑞铭先生及其夫人的诗、联、文。

这部分作品，有的是他心绪的倾诉，有的是论文论交。如：

《夜读抱犊散仙诗联初稿成诗一首以寄》

一本诗联十载心，夜深痴读为知君。

佳人岂是容颜得，妙笔还同骨气存。

漫卷风流酬挚友，行云文字见天真。

前生或有相依事，踏韵寻来思到今。

以论文为主，兼有情思在内。再如：

《庚寅杂兴呈康老师》：

落笔烟霞大雅诗，君前我后久思之。

才虚咏韵恐人笑，病久缠身岂自知。

访友需经治疗后，买书不待富裕时。

黄粱一世醉难醒，蝶梦追逐情一痴。

对自身处境的倾诉让人不忍卒读。

而《为邵瑞明写贺诗》

且喜乔迁鞭炮声，恰逢新岁步新程。

志如春水连连涨，业比朝阳节节升。

财运三江源不断，家和一脉福相逢。

举杯共饮庆功酒，更笑东来有暖风。

则是对瑞铭先生乔迁新居的祝贺与对其事业、生活的祝福，虽皆平常语，但却洋溢着真挚的情感。

石杰的咏物、言志、感事、题画、论诗、吊古、山水等诗词作品，也颇得传统诗教“诗言志、歌永言”的大义。

如《题竹》：“不染世间尘，一竿欲入云。石边杂乱草，同样度青春。”寥寥二十个字，不但写出了竹的孤介清高、达观自信，而且以竹自喻，寄托遥深。

再如《燃烧》二首“宁可为灰烬，亦驱寒与黑。至今叹朽木，终老自成堆。阴寒浑不怕，烈火自青春。可怜雕花木，未曾热与人。”同样以诗寓志，表现了位卑德不卑的襟抱。

《题国画·蝌蚪》“渺渺人不见，莽莽自伸张。四翼天生后，雷声震十方。”令人不由想到毛泽东少年时的《咏蛙》“独坐池塘如虎踞，绿荫树下养精神。春来我不先开口，哪个虫儿敢作声。”二者真有异曲同工之妙。

当时作品多刊发郭庆华老师任主编的《燕赵诗词》

5

石杰的联不及诗，究其原因，诗本乎情，动人则好。联偏于用，无识难奇。作为囿于鹿泉这一方水土且年未而立的石杰，无论在知识的积累方面，还是在人生的阅历识见方面，都还不够成熟。

因此他的胜迹、题咏、纪念、庆贺诸类联作，难免有些干枯空泛。相对而言，他的自题联，因是内心真实情感的流露，反而多有奇语和动人之处。

如前边己提及的《自题》

我本釜中鱼，世事如柴曾烂煮；

心随天外鹤，云霞振翅任遨游。

以及《自嘲》

莫道人情似水，有此沉疾难痛饮；

谁云世事如棋，可堪劣技不思赢。

均可谓泣血之作。

再如下面几联“一百年后，或有诗联传世上；二十载中，谁将冷暖记心间”“七尺如同梅傲骨，一生惟有菊知心”“奇从平处得，甘自苦中来”“苦甘兼得方为圣，爱恨若无即是禅。”可谓独得况味。

对于自己在写联上的欠缺，石杰是己经意识到的。他曾几度与我述说心中的苦恼。他说在鹿泉这个圈子里颇有“大鹏展翅恨天低”的抑郁。我则建议他到中国楹联论坛，期望他能通过网上交流而开拓眼界、涵养心志，广以识见，培以浩气。然而天不假其大年，令人徒增痛哉之叹。

综而言之，石杰的诗联胜在真淳，胜在性灵，胜在感人。这是当今许多诗联作者所欠缺的。我所看到的网上、网下的许多诗联新作，或流于枯泛，或流于炫奇耀彩、无病呻吟，甚且有为造奇崛而呈狂怪悖戾之态者，有摹古不化者，愚以为都有违《文心雕龙》所说的“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的“自然之道”。

两相比较，石杰作品的真挚、淳朴、情发于中始形于言，便觉弥足可贵。这是我对他赞誉有加的主要原因。对其作品存在的学力不足、偏重个人性灵等问题，我想这是受限于其生命短暂、阅历犹浅，受限于天不假其大年，读者幸勿求全责备可也。

6

石杰的遗稿，一部分保存在他的U盘中，更多的则是打印在纸上以及手抄在纸上的。他对自己生命随时可能终止或许有所准备，所以做了一些作品的整理工作。但大约由于条件所限，整理工作只做了一小部分，且极不规范，以致我拿到手里的遗稿颇为杂乱。

他十五岁前便开始写诗填词，保留的早期作品有些相当稚拙，打印与手抄的作品又多有重见。这给本书的编辑整理带来了一些麻烦。最为遗憾的是遗稿除少量作品注明了写作时间外，多数作品无法知道写作时间，即便是注了时间的，有的也只有月日，没有年份。这就使我们无从了解其创作的背景了。

因此，在该书作品的编排上，只好采取诗词以体例归纳、楹联按性质分类、顺序随机排列的方式进行。为完整地体现其思想与情感，另有石杰生前写的一部分文章，一并附在了书后。同时附在后边的，还有鹿泉市诗联学会会员以及中国楹联论坛联友哀挽石杰的诗联作品。

为确保本书质量，对石杰早期太过粗糙的习作，经我与瑞铭先生协商，本着对逝者负责的态度，没有收入书中。相信石杰地下有知，对此处置是会首肯的。

最后要说明的是，由于我的懒散，此书的整理工作拖延了一年有余方才见出眉目。原定石杰逝世周年时完成的出书计划因此而延期。但可告慰的是，此书没有因赶时间而仓促付梓。

这篇序文，也是在认真品读石杰作品之后写出来的，若能对读者了解石杰其人、其作打开一扇窗口，作为石杰的朋友，也便心满意足了。

是为序。

2012年12月22日于抱犊寨下

补充说明

此篇书序，是我2012年岁杪为亡友聂石杰的作品集写下的。转眼时光又过去了七年，石杰的集子终于要面世了。再度检视石杰的作品及我写的这篇文字，依然欷嘘难禁。

在石杰的这本集子中，有《自题》一联“一百年后，或有诗联传世上；二十载中，谁将冷暖记心间？”不难看出，石杰对他作品的期许，原不在生前或身后十年八年之内，他将自己作品的流传定位在了一百年后。我想，这次集子能得以付梓，应该也是冥冥中原有的定数。石杰地下有知，料想也当笑慰了。

为此，我又写下这段补充文字，既告今人，且告后人。

时2018年4月26日于抱犊山下

为鹿泉市志撰联

——无欲堂主人聂石杰撰，墨韵堂主人邵瑞铭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