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舞 || 夏清
文//夏清
一直渴望,逃离熟悉的生活场景,把自己丢在陌生里,做一回真正的自由之人。每到傍晚,我便开始一个人的行走,希望越走越远,远到听不见汽车的鸣笛,听不见尘世的喧哗,远到忘记回家的路最好。在夜的庇护下,我不用再伪装,撕下虚伪的面纱,放下矜持的做作,用最松弛的姿态和步伐丈量脚下的土地。
在一次次的找寻中,我好像真的找到了这样一个地方。那是一座很小很小的山,一口气就能登上山顶。山上的植被很好,树木是杂生的,完全的自然状态,一些野坟也是自然状态地平躺着了。我不知道那些孤独的灵魂到底沉睡了多少年,只是希望我的造访没有打搅他们就好。山的北面是灯火辉煌的城池,是我为之奋斗了许多年的成果所在地。此时,距离把它的喧嚣幻灭,只剩下光和影在远处表演一出厮杀的哑剧。其它三面都是稻田,秧苗刚刚插上,纤细的身姿还不怎么挺拔。稻田的远端是人工防洪坝,挡住的就是流淌着的经年不竭的长江水了。
我坐在山顶,看着远去的江水和来往的船只,揣测着那些船只上的人们,他们的生活是否快乐?我已经拥有了自己曾经想要过的生活,为什么还不快乐呢?内心隐隐的挣扎一直在纠缠,还有一丝落地成灰的绝望。那绝望是缓慢的,在某个看不见的地方隐藏着,却又带着我力所不能及的决绝的速度向着更加绝望的深度坠落,让我感到惶恐。记忆浓缩成一枚精致的伤疤烙在心尖,琐碎的生活已经冷却了曾经的激情,熟悉的场景已经漫漶了心底的渴望,只剩下那层薄薄的霜尘和青苔把我轻笼和蒙蔽,我躺在用世俗的丝线自织的茧中,享受那份温暖和舒适,慢慢地腐朽自己。
夕阳已经完全沦陷,江面上金色的碎片在慢慢暗淡下去。她,一个跳舞的女孩,就是在这个时候走进我的视野里的。她是一个很年青的女孩,身穿一袭白裙,奇怪的是两只袖子长长地拖在身后,就像戏剧中的水袖,这让她的身影看上去好像不是在行走,而是在飘移,我甚至有了一丝很诡异的想法。她的长发在脑后盘起一个高傲的髻,我虽然看不清她的模样,可我能想象出她的额头一定是光洁的,微微仰起,脖颈是细长而柔软的,项后应该还有几根碎发在轻拂。只见她摆了一个姿势,前倾着上身,双手伸向地面,目光也随之射了出去,肩膀高高耸起,头慢慢上扬,用力摆动一下,长长的袖子抛向了空中,人随之转动起来。随着她的舞动,她脑后那个高高的髻就像点燃的火炬一样飞扬开来,燃烧着,冲向空中……
在她急速的旋转中,水袖被舞成了彩带一般上下翻飞,灵动而飘逸。我似乎在她起起落落的双袖中看到了渴望飞翔和无法飞翔的冲突在她肢体内的激荡、挣扎和纠缠。而她急速转换的碎步,让我始终为她捏着一把汗。因为这毕竟不是舞台,只是一块不太平坦的丛生着杂草野花的地方,其间还隐藏着尖锐的碎石。可她好像全然不顾这些,旋转着,向着黑夜的深处,向着黛青色的天空飞去,飞去。突然,她在飞行的途中訇然倒地,没有过渡和暗示,仿佛是一个激情澎湃的演奏者的琴弦突然断裂一般。她伏在大地上,伏在杂草野花丛中,一动也不动。我的心被她那一声倒地之声撞得生痛,却不敢贸然去搀扶她。我深知,现在还有几人愿意让人看见自己摔倒时的狼狈?还有几人愿意接受别人的搀扶呢?世人早已习惯了自己摔倒后自己爬起来,并且悄悄拂净尘土,装成从未摔倒的模样。我只是一个偷窥者,我更无法确定那是舞的间歇还是更加激越的舞的开始。那是令她沉醉的世界,是无法融进外人的世界,她在她的世界里独舞。就像她是我此刻眼中的世界一样,我又怎么能容忍一个闯入者和她共舞呢?我选择站在高处,隐在远处,躲在暗处,看她舞。她重新站了起来,再一次飞舞起来,然后,又是一次猝不及防的倒下……
我仿佛在她的舞步里听到了急骤的音乐,但那不是伴奏,音乐是滞后于她的舞步的,凌乱而有些力不从心,被她的舞步碾踩得断断续续若有若无,随着她身体的倒下,音乐也滑出最后一个有些踉跄的音符,戛然而止。远处的江面偶尔会有汽笛传来,对她好像没有一丝的影响。于我也一样。对于此时此刻的我俩来说,那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泛音,是一幅已经过往了的背景。
后来,我发现这儿本来就是属于她的领地,是我无端地闯进了她的世界。她每天会准时到这儿来练舞,从未间断过。为了不打搅她,我都会在她到来之前就隐在山上,在她离开之后才下山离开。我是喜欢看她跳舞的。不仅仅因为她的美丽,还有那看似纤细柔弱的美丽下面包含着的勃勃的生机和震撼的力量。那股看不见的力量的微波让我的心有了一丝的颤栗和刺痛,更让我有些迷醉。
一次,正当她在旋转的时候,突然黑云翻滚,电闪雷鸣,随后雨便翩然而至。我看见她依然沉醉在自己的舞步里,直到完成最后一个动作。而她这一次伏地的时间比哪一次都要长。许久许久,她才站了起来,一道闪电划过,我看见她的头发湿漉漉地散乱着,脸上全是雨水,不知为什么,我自认为那雨水里应该还有泪水,她飘动的长裙和水袖也失去了灵气,紧紧地裹着她瘦削的身体,胸口上下起伏着,感觉有些异样,却不知道因为什么。又一道闪电划过,她的头抬了起来,仰望着什么。我看到她的嘴角叼着一朵蓝色的小花,眼睛微闭着,仿佛在凝神嗅着花的芬芳,或是在冥想自己已经飞上了苍穹……
她就那样站立了一会,便走了。她走得极慢,当又一道闪电照亮她的背影的时候,我突然发现,她那两只被雨水淋湿了的、长长的拖在身后的水袖里竟然是空的!——这是一个没有手臂的舞者在舞,一个没有翅膀的天使在飞!
我冲下山,扔了鞋袜,在她跳舞的地方旋转起来……随着身体的转动,泪水一滴滴地飞出我的眼眶,阵阵的刺痛从脚底传向全身,让我近乎麻木的心在疼痛中慢慢地苏醒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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