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频的诗:美国表姐夫罗德里格斯

刘频,男,广西柳州人,1963年1月出生。1983年7月毕业于广西师范大学中文系。当过教师,曾到基层挂职锻炼,长期在党政机关工作。政协广西壮族自治区第十届、十一届委员。20世纪80年代初以来在国内专业文学杂志持续发表大量诗歌,见证并参与了广西新时期以来现代诗的发展。出版诗集《浮世清泉》《雷公根笔记》。作品入选中国权威诗歌选本及其他数十种优秀诗歌选本。近年来诗歌获广西人民政府第七届“铜鼓奖”、广西首届年度作家奖,先后三次获《广西文学》杂志年度优秀作品奖等。曾先后被广西作家协会、柳州作家协会特聘为广西1+2文学工程诗歌导师、柳州青年作家培养计划诗歌导师。创作以新诗为主,兼及散文、评论。

拍夏天电影的人回来了

拍夏天电影的人回来了
他们的脸庞俊美
海风推动着火烧云的气息
蓝色的双肩包里,有残存的小风暴

这是最后一次晚餐了
那个男主角,盯着杯里的红酒
在另一个城市,现实中的女主角
刚刚把酒杯砸碎

甜熟的青芒开始腐烂。逆光的南方
随野麻地遗落的冰丝头巾退去
他们相约下一个不可能的夏天
像多年以后失忆的台词

一个剧组解散了
最后离开的是那个导演,他紧抿嘴唇
一头远去的长发,像落雪的马鬃

那天,在一个被剪掉的镜头里
海滨那个黄色电话亭一直响着
始终没有人接

火柴人之歌

请让小镇朝右倾斜二十度左右
火柴人就从暮光里逃出来了
孤儿,歪着小身子走吧,唱儿歌壮胆吧
这卸妆的小丑,还带着火柴盒呢
但要说再见了
格斗的火柴人,烧军火库的火柴人
请放下昔日的装备
在去古堡的路上,小心啊
那只被剪掉胡子的山羊,在等他
那个女海盗的香烟,在等他
蒲公英,请帮他飞起来
在游戏程序外面,我要和火柴人手挽手
带走两只越狱的气球
山羊胡子烧焦的气味越来越浓了
嘘,别下雨,也别升温
键盘的天空上,是危险的小脑袋,是啦啦啦啦啦啦
啦啦啦啦啦啦

压低沉默,跟着一场俄罗斯的大雪
——冬夜重读帕斯捷尔纳克

只有墓碑
才配得上俄罗斯的一场大雪
他加入集体枱棺,那乌鸦一样沉默的队伍
他的喉咙里压着一块烧红的铁
压出带血的辅音。他被强光灼伤的眼睛
要回应一个医生贫穷的雪盲
风暴里的魂灵,被旧铁轨一节一节拆卸
他要跟着雪的声音,那猛禽翅膀抖落的声音
他的背影放大了俄罗斯的大地
因为他要走在大雪里一本书的封面上
被冷冻的,是雪一寸寸退去的粮仓
吻合着铁水管里一颗幽暗的心
一封信,撞击着坏天气里锈蚀的邮筒
在牙齿的缝隙里,漏出光,漏出
一场大雪的犹疑,崩塌
这是冰河上的爱,冰镐碎裂的阴影
在最后熄灭的一盏煤气路灯里
从马厩里出逃的人,像他一样
在荒凉的雪地上踩出一个个人字
一群群人跟上来了,越来越多

在旷野上拍摄闪电

积聚在天空岩层里的亿万吨炸药,终于爆发
——闪电来了!何其迅猛的电流
从一个人极度孤独的内心直向云端奔涌
地平线一瞬间被甩到视野以外。沉落的天幕
被黑暗压到了山峦上。枝形闪电,球状闪电
让天空下的一条山脉缩小成金色的蛇
在明明灭灭中,一秒一秒地绵延着,扭曲着

雷霆如巨石群一波波滚过来。一个摄影师
在强放电的世界里
在沮丧中蓦然间发现了最好的拍摄前景——

在前方的旷野地带里
一个人的影子从黑暗中突然浮现出来了
像一棵危险的避雷针,站立着。没有人知道
在垂天的黑幕和闪电猛烈交替的时刻
他用小小的身体挡住了强光
此时,他还在坚持給地上的蚂蚁讲课
像布道者一样微低着头,弥散出一片安宁
那个影子,远远的,在镜头里慢慢拉近
越来越清晰,有如黑白版画一样

咔嚓!
——闪电定格在袭向那个背影的一刻

美国表姐夫罗德里格斯

美国农民罗德里格斯
67岁,满面红光,一副公牛身板
身上有点膻味
他是,玉芬表姐十多年前
从网络里捡到的洋落
每隔两年,表姐领着老罗
从俄怀明州回到柳州
在中国的大街上
罗德里格斯看到密密麻麻的人
兴奋得叽里咕噜,像小孩一样
他在落基山区养羊
看到人就像珍稀动物一样
最让老罗开心的是
一大家人围着火锅吃饭时
我和表弟教他划拳
他撸起袖子干起来
像中美打贸易战一样
每次输了
满脑门子油汗的罗德里格斯
对我竖起胡萝卜一样的大拇指
“刘,你的加法,很棒”

俘虏

我押解着整整一个连的俘虏
在硝烟未尽的路上
我大声喝令着,弄得尘土飞扬
只有我一个人挎着卡宾枪
他们受伤的枪,藏在心里
昨天还在和我争夺生死胜负的敌人
在沉默和敌意中挪动脚步
他们的眼睛放大了我的枪口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
我在这群俘虏强大的耻辱里
渐渐地耷拉下头,像俘虏一样走着

在石龙河边学习分辨滚滚洪水之上的男尸和女尸

此今想来,母亲的常识课教育仍有如滚滚洪水
“那激流和漩涡之上
仰面朝上的定是男尸,屁股朝上的定是女尸”

白花花的尸体,从象州,从柳州,从不知名的上游冲下来了
我的八岁冷静得几乎不像那个时代。我也抓住了
那些树木,家具,肮脏的漂浮物,裹挟着冲动的石龙河

何其迅猛的1971年。我努力的目光
终于分辨出了男尸和女尸,——那些肿胀的小白船
“造孽啊,那一具浮尸,竟在漩涡里兀自如时针旋转”
我当时突然惊悚起来,恍若失落于洪水中的一张检讨书

“善良的尸体将被捞起来,有罪的尸体将被鱼吃掉”
而一个孩子在歪着头猜想它们落水的原因
洪流之上,一具男尸在仰望天空,一具女尸在探看河底

“河中间是飞的猛兽,近岸的河水倒是安安静静的”
又来了!一个,两个,三个……
那天,我在岸边顺着母亲的话,朝江心腼腆地指指点点
此今想来,我的左食指仍兴奋得有些许弯曲

参加一个坏人的葬礼

我想不到
给一个坏人送葬的队伍是如此
浩浩荡荡,有如一条黑色的大河
悲伤像巨大的蜈蚣,爬过田野和山岭
一个死去的坏人,他的魂灵
仍然像穿透乌云的强烈阳光
笔直地投射在南方起伏的丘陵
我想不到
一个死去的坏人,在棺材里换好了鞋子
他把丢弃的一双双旧鞋子
继续穿在了送葬人的脚上
我想不到
作为一个旁观者,开始我侧目,愤怒
最后,我竟然会情不自禁地
加入了这送葬队伍的滚滚洪流
我像抬棺人一样,庄严肃穆
随大伙儿缓缓走向山那边的墓地

麻雀,集体熄灯

麻雀,奋发,下雨,拧螺丝
一只麻雀和另一只
交换X光胸透片

麻雀,被强拆,被乌鸦换脸
但一颗钉子钉进小脑袋,是
小国寡民的首都,是麻雀和颠茄鬼混

公民和铁幕,都可疑
在过渡的都可疑,抹黑卷烟厂
只有麻雀给天空反穿衬衣
利润主义者,在旧大楼
放排枪。新凤凰和麻雀是同志

麻雀要小下去,小是一根针
鬼吹灯,吹鬼灯
有了好姿势——麻雀
从底裤摸出盗墓人的黑口令

麻雀,集体熄灯
去煮熟乌托邦,去啊,去
地下室取回一本《雷公根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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