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佳:唐朝的胡麻饼
“胡麻饼样学京都,面脆油香新出炉。寄与饥馋杨大使,尝看得似辅兴无。”(《寄胡饼与杨万州》)
公元819年,白居易脱下江州司马的青衫,转任忠州刺史,忠州也就是现在的重庆市忠县。
在这座小城,年近半百的诗人白乐天吃了一口街头小吃,当然不是火锅,而是一种炉子里烤出来的面饼,上面撒着芝麻,这就是胡麻饼——唐朝人最爱吃的面食之一。白居易惊奇地发现,忠州胡麻饼的做法竟然与长安城辅兴坊的很像,都是讲究面脆油香。诗人在品尝之后,赞不绝口,赶紧又买了几个,趁热寄给一位身在两百里外的朋友杨敬之——就是那个“平生不解藏人善,到处逢人说项斯”的杨刺史。
对于这些贬谪的官员、流放的士大夫、漂泊的外乡人而言,热气腾腾、满口流油的胡麻饼就是长安的味道。
胡麻饼并非唐朝始创。所谓胡麻就是芝麻,古人认为芝麻是西汉时期张骞从西域带回来的作物,故称之为“胡麻”。“诗佛”王维的诗中便有“香饭进胡麻”的句子,意思大概是白白的米饭上撒上黑色的芝麻粒,甚是好看。或许是因为芝麻的营养含量高,这也是道士们爱吃的食物。南朝道士陶弘景爱吃芝麻,认为“仙家作饭饵之,断谷长生。”唐朝《太平广记》里记载一位神秘的道士飨客,“遂于瓷瓯盛胡麻饭与之食”,吃的就是这种胡麻饭,以至于李时珍在《本草纲目》里依然坚信“以胡麻同米作饭,为仙家食品焉尔”。现在日本料理的米饭上也常常会有黑芝麻,或许便是唐风所遗。
而对于北方的古代中国人而言,米饭是很少见的食物,与胡麻更为搭配的食物则是面食,也就是胡麻饼。北方食用胡麻饼的历史可以追溯到东汉。那位让刘备、诸葛亮“叹息痛恨”的汉灵帝就是胡麻饼的忠实爱好者,引领了当时的洛阳城的饮食风尚,达官贵人、贩夫走卒纷纷以吃胡麻饼为荣,可谓是上有所好、下必甚焉。东汉刘熙《释名》记载:“胡饼,作之大漫沍也,亦言以胡麻着上也。”所以,胡麻饼也常常被简称为胡饼。从这一点上看,所谓胡饼未必是从西域或者外国传入中原的。
不过,胡麻饼的真正盛行却是在唐朝。唐朝人有多爱吃胡麻饼?日本僧人圆仁在唐武宗初年观察到,唐人“时行胡饼,俗家皆然”。另外一个日本僧人鉴真入乡随俗,在返回祖国的船上装了很多风干了的胡麻饼。保留在敦煌的唐代文书里,则保留了用五斗面粉制作一百个胡麻饼的记录。这在出土文物中也得到了证实,新疆吐鲁番出土的唐代胡饼的直径长达十八厘米。
为什么胡麻饼在唐朝得以盛行呢?原因其实很简单。因为唐朝人开始大规模把小麦磨成面粉。
在此之前,人们吃小麦,主要制作“麦饭”,也就是直接把麦子煮着吃、蒸着吃,口感可想而知。南北朝时期发明了水磨、水碾,唐朝则将这一设施广泛推广,把小麦磨成面粉变得轻松易得,中国面食的黄金时代终于到来了。
由于面粉的需求量越来越大,磨面生意一本万利,除了商贾之外,长安城里的达官贵人也纷纷盯上这门生意,与小民争利。当时长安城外的河流上遍布水磨、水碾,其主人往往非富即贵,“豪家贵戚壅隔上流,置私碾百余所,以收末利”。背后的人物名头都很大,比如武则天的女儿太平公主、唐玄宗的宠臣高力士,甚至中兴名将郭子仪,也悄悄在长安城外投资了“私碾两轮”。
伴随着这些不计其数的水磨、水碾的日夜不息,无数的麦子野蛮生长、碾为齑粉,制作成胡麻饼等种种面食,流入大唐人的口腹之中。
白居易吃的估计是最简单的素胡麻饼,还有一种肉胡麻饼。《唐语林》记载了它的做法,“时豪家食次,起羊肉一斤,层布于巨胡饼,隔中以椒、豉,润以酥,入炉迫之,后肉半熟食之,呼为'古楼子。”这种被称为“古楼子”的肉胡麻饼,把一斤羊肉切成薄片,层层裹进一张大饼里,中间放入花椒、豆豉,抹上油,慢慢烤。这种食物的味道可能跟现在新疆的烤包子有点像。
唐朝人还发明了一种蒸胡麻饼,唐韦绚《刘宾客嘉话录》记载:“刘仆射晏五鼓入朝,时寒,中路见卖蒸胡饼之处,热气腾辉,使人买之,以袍袖包裙帽底,啖之,且谓同列曰:'美不可言,美不可言!这位名叫刘晏的大臣,冬天上早朝的时候,半路上路过一家早点摊,售卖热气腾腾的蒸胡饼,不禁勾起了馋虫,这叫仆人买了一个,藏在袖子里,到了宫里,一边吃,一边跟同事说味道真是美不可言。这种感觉非常有市井的气息,像北京的打工人在地铁口买一个鸡蛋灌饼,带到办公室当早点吃,边吃边跟同事交流或者吐槽早点的味道。
就连做饼的唐人也是朝气蓬勃的,《刘宾客嘉话录》:“某所居安邑里,巷口有鬻饼者,早过户,未尝不闻讴歌而当炉,兴甚早。”长安的街头,在那个烤制胡麻饼的炉子旁,一个小贩在唱歌。
安史之乱时期,叛军进逼长安,唐玄宗李隆基仓皇逃离了帝都,走得是如此仓促,以致到了中午依然没能吃上一口饭。他的宠臣、宰相杨国忠匆忙跑入街市买了一个胡麻饼,献给了皇帝。皇帝一边嚼着得之不易的冷饼,一边踏上漫长的逃亡之路。
在这条路上,他会失去他的贵妃,失去他的儿子们、大臣们。也许,逃走得越远,失去得越多,越会反复咀嚼长安胡麻饼的味道。
炙热的胡麻饼,总是慰藉着那些被长安驱逐到万里之外的人们。这是长安城最简单的早点,带着大唐热烈的平民味道。所以,白居易要把胡麻饼的味道留在他的诗中。
写这篇小文的时候,忽然想起幼年故乡的烧饼,那是鲁西南一个边远的小镇子。我那时七八岁,每天步行半小时去学校,路过镇上最大的十字路口,那里永远有一个卖烧饼的大叔。卖有两种烧饼,一种叫大烧饼,形状有点像披萨,边缘厚,中间薄,但却是脆脆的,在炉子里烤得热乎乎的,上面撒着满满的白芝麻,三毛钱一个。还有一种叫肉火燒,个头小一点,是猪肉葱花馅儿的,五毛钱一个。
小孩子的早点,能吃到三毛钱一个的大烧饼,就已经很开心了,如果能吃到肉火烧,那简直要炫耀一番的。更多的小孩子,就是在家里啃个冷馒头。
想念的,都是那个热乎乎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