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镜非台丨父子论诗

父子论诗
编辑丨月影无痕
关于词的一些理解和父亲分享:
      平时上班比较忙,都是有一搭没一搭的说一些诗词理论,今天周末,有点时间,根据父亲所发来的手稿,说一下我的看法,由于各人所接受教育背景和性格原因,我的理论不一定是最适合父亲的,但愿有所参考。
       诗词之本源,万变不离其宗,可溯于诗经,诗经分为风、雅、颂三者,一部分是民间歌谣,一部分是祭祀颂歌,也有一部分是宴会礼乐。后世无论任何诗体,无论其题材、手法等都基本可以在诗经中找到本源,只不过加入了格律,体式等一些东西,因此,说它是诗词的总纲也不为过。
        而诗词的手法上,大的方面无非是比,兴,赋,所谓比,这个比那个,又有明喻,暗喻,借代等等。所谓兴,起兴也,先言他物引起所言之事物。一般来说诗词中比兴为一体,是诗词的一种典型手法。而赋,直言陈述也,不绕弯子,是什么说什么。一般好的诗词,这三种手法都会有。当然也有走极端的,只用赋,或只用比兴。
        作为词,还要说个中长调,在中长调中,还存在一个结构、排篇问题,父亲写长调少,所以暂时不说了。
        以上是诗词的一些基本理论和认识。
       然后,落实到父亲的诗词上,从我的角度去看,可能存在一些问题,说这些问题之前,我先说一个诗经中的运用实例。
重耳在流亡了17年后,最后一站是来到的秦国,他与秦穆公有一次宴会,在宴会上,确定了秦穆公会出兵帮助他夺回政权,于是在秦国的支持下,他回到了晋国,成就了这日后的晋文公,这次宴会起了关键性的作用,也奠定了秦晋之好的基础,而宴会上,他们所运用的就是诗经《小雅》中的作品进行的唱和。这是诗歌运用中比较早期的经典案例。
      席间,秦穆公先唱了一首小雅里的《采菽》,说:“采菽采菽,筐之筥之,君子来朝,何锡予之。虽无予之,路车乘马,又何予之,玄衮及黼”
然后,重耳回了一首小雅里的《黍苗》,说“芃芃黍苗,阴雨膏之。悠悠南行,召伯劳之”
       最后,秦穆公再唱一首诗经里的六月,也是小雅里的一篇,说“六月栖栖,戎车既饬,四牡騤騤,载是常服。玁狁孔炽,我是用急,王于出征,以匡王国.”
        两个人就通过这三首诗,就把结盟的事定了下来。具体这三首诗怎么解读,我的讲义http://www.hksc888.com/thread-205677-1-1.html里面有,如需要了解可以看,但你可以看到,这三首诗中,没有说任何的关于战争,结盟,征伐的事。他们所表达的,都是意在言外,这就是诗歌的原始应用。
        再比如,诗经里的《桃夭》,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之子于归,宜其室家。借桃说人的事是我们耳熟能详的。
说诗经这些的目的是什么,大致是想说,中国的教育实际是已经误导了我们很多年了,所谓白居易的诗拿去给妇孺读,读懂了才算是好诗,有没有这回事都还说不清楚,不能把白居易从地下挖出来问一问的情况下,就只能有些人说什么就是什么了,而我认为,诗词,从春秋到明清,历来都是给少数人欣赏的东西。如果白居易真的是认为妇孺都懂的诗才是好诗,他自己所写的《霓裳羽衣歌 和微之》本身就成了失败的东西了,里面“繁音急节十二遍,跳珠撼玉何铿铮。翔鸾舞了却收翅,唳鹤曲终长引声”,妇孺也是读不懂啥意思的。
       所以,文化大革命那套理论,说诗词是给劳动人民欣赏的,完全是扯淡,现在的大学毕业生,能懂诗词的也是极少极少,因此,不必因为那套理论而禁锢自己。
        其次,想说的是,神游笔外,意在言外。
具体来说,父亲的诗词,言实者多,言虚者少,上文说了,诗词无非比兴赋三者,父亲用赋法居多,比兴者少,即使用比兴,也是要将头头脑脑交代得非常清楚,这在以简练语言作为特点的诗词中,写起来是比较吃力的。我们同样还是用案例来解决。我对绝律知之甚少,还是拿词来说。说三个人,温庭筠、苏轼、姜夔。这三个是五代启蒙,北宋巅峰,南宋巅峰的代表人物。
       五代词,通常以小令为主,没有长调,但风格上的最大特点是,如一副油画或工笔,必描摹得细致入微,头发丝乃至衣服绣配也不肯放过。比如温庭筠的《菩萨蛮》:
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新帖绣罗襦,双双金鹧鸪。
        这类词,主要是宴宾娱乐所用,没有什么思想性,只图娱乐,这也是被后世所诟病的原因之一,而且题材多限于妇女闺阁,但这毕竟是起源,没有它,就没有后世的柳永苏轼,更不可能有姜白石、周美成。这类词,白描居多,但的确很有美感。而且这种笔法,直到南宋也还在用,比如周邦彦的《少年游》,“并刀如水,吴盐胜雪……”,全篇都在用白描。
       到北宋,父亲喜苏词,我们就说大江东去,这个时候,比兴赋开始被运用,说江,说浪,说石,本身的目的不是为说它而说它,只是用于起兴,而目的,在于咏史,说人。而后文的公瑾、小乔是用的赋法,直陈其事,并用部分的评价和赞颂。这是北宋词的典型笔法,比如柳永的《望海潮》,也是这个笔法。但要特别注意的是收尾。词之收尾,“藏多露少”,这是通常规律。比如这首,“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很少有把尾巴扬起来的。再比如同样豪放的辛词,在“八百里分麾下炙”后,最后的结局是“可怜白发生”,收尾的音调通常都是降,或收束,或宕开,收束好理解,宕开者,虚笔收尾是也,所谓淡笔收浓词,就是这个道理。现代的“老干体”,很多都是犯了这个忌讳,比如写个什么天朝政策好,就收个什么“幸福生活比蜜甜”之类的,都是下乘之作,不懂诗词的人才会这么写。便如辛词说,“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这是词的常用路线。
       到南宋,词变得更加凝练,更加清雅,主要的原因在于,词这一文体,以前是和着曲子唱的,因此,需要朗朗上口,需要便于编写成歌词,并谱曲。而南宋词,很多不是用来唱的,而是可以作为纯粹文学来欣赏,脱离了曲子的词,就可以向“清空、骚雅”的方向去发展,和朗诵其实就没关系了。而这个阶段,字词的运用,更加凝练,手法,更加多样。比如说姜夔的《扬州慢》
淮左名都,竹西佳处,解鞍少驻初程。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 
杜郎俊赏,算而今、重到须惊。纵豆蔻词工,青楼梦好,难赋深情。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
        提醒父亲注意的是,父亲的诗词有比兴,我看了很多首,也研究了,最大的问题在于,在比兴的过程中,把什么事情都交代得太清楚,比如说“虹桥几座纵横跨,茶社三家优雅闲”,如果我们凝练一下,“虹桥纵横”四字,完全就可以替代七字,只要纵横了,那就肯定是几座,一座是只能纵不能横的,桥自然是跨的,不是耸的,因此那几个字都是多余的,那么何必要用七字去描绘四字可以说明白的东西,父亲的笔法,是散文或者骈文的笔法,而非诗词语言。第二句“茶社优雅”同理。
       说到这里,我们不妨看姜白石是怎么写的。
       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
       胡马,即北方的马,胡人,北方的人,同理。而胡马两个字,就可以替代北方侵略者。窥江,当时金兵侵犯的是长江流域,所以用窥江两个字,就可以完全代替侵略行为。这种笔法,在白石词和美成词中很典型。这里面,不需要去展开白描甚至渲染,更不需要去苦大仇深。现代词人,写个抗日战争几周年的诗词,就恨不得把日寇的罪行个数落得清清楚楚,完全没必要,胡马窥江就行了。而白石的苦大仇深表现在哪呢?就是后文八个字,废池乔木,犹厌言兵,这八字,可以理解成,“侵略者走后,只有荒废的池苑和古老的乔木,(人民)到现在都厌恶谈起兵甲”,或也可理解成,“连废池乔木都厌恶谈起兵甲”,把前者拟人化。两者皆可。那么想一下,连池子和树木都不想言兵了,可见对侵略者痛恨到什么程度,因此,还需要在字面上去体现痛恨两个字么?自然是不必了。
        说这些的目的是什么呢,也就是说,如果你要比兴,说A像B,那么,在诗词语言中,直接说B就行了,没必要说A,也没必要交代为什么像,让读者自己去理解像还是不像,你的笔法好,读者自然觉得像,读者如果觉得不像,那是你笔法不到位。当然,不懂诗词的人,他觉得什么都不像,你也没必要去和他说,这就是我说,诗词不是给妇孺欣赏的原因,至少南宋词不是。
        然后到结尾,没有提一句兵甲,也没有说一句侵略者的罪行,而是说“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红药其实和上文主题没关系,但由于前文铺垫了“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这个时候,红药就有关系了,而这也是淡笔收浓词的典型,这样写,词才能雅,才能不破,一旦点破了,就俗了。所谓“清空,骚雅”,这便是体现。这也是词到了写作巅峰的一种境界。
       由于篇幅和时间原因,还有很多关于词的理解不能和父亲分享,用词评家陈延焯所著《白雨斋词话》中对我影响最深的几句结尾,“所谓沉郁者,意在笔先,神余象外……凡交情之冷淡,身世之飘零,皆可于一草一木发之。而发之又必若隐若现,欲露不露,反复缠绵,终不许一语道破,匪独体格之高,亦见性情之厚。”
作者简介
简介:明镜非台,七零后上海人,理科生。客居成都,川酒置地总经理。大中华诗词论坛总版。自幼受父亲影响喜爱诗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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