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我的叔叔孙盛武
孙盛武(1914—1986)
从我记事儿起,叔叔孙盛武一直同我们住在一个四合院里,共同生活,出出进进、屋里屋外、随随便便,如同一家。现在回忆起“家”的感觉,总是和叔叔、婶婶分不开,和那个四合院分不开。从小到大,我们从未称呼过叔叔、婶婶“四叔、四婶”,只叫“四爸、四妈”(叔叔排行第四),直到今日还是如此。
富连成社长叶春善携三、四科出科学生合影
(前排左二为孙盛武)
叔叔五岁时父母双亡,他就和哥哥(我的父亲孙盛文)随同长辈一起从上海来到北京,随后弟兄二人又一起进入“富连成”科班学艺,直到出科后成家立业,住在一个四合院里,弟兄二人常年靠演戏挣钱共同供养这个大家。即便子女越来越多,院子由小变大,经历数次更迁,弟兄二人也从没分开过,相依为命直至寿终。京城梨园界,尤其是老一辈,对此兄弟亲情赞许有加。
孙盛武(右一)偕夫人曲贵荣(左一)与亲属们合影
在四合院里,我们小辈经历着、体味着叔叔给予的呵护和关爱。每逢过年的时候,他都给我们压岁钱,并亲自买来爆竹,带我们一起燃放。而夏天的傍晚,我和兄弟姐妹们总爱围在一起,听他讲笑话,他还经常买来时令小吃分发给我们。当然,他也不放松对我们的管教,我也曾挨过他的打,那是因为我到他屋里偷吃白糖,打碎了精美的糖缸。记得,我们最喜欢他举着照相机给我们一群孩子照相!他的相机很不错,在那个年代可算是稀罕之物。后来因解放军围城,不能演戏了,为了全家生计,只好卖掉了,实在可惜,那可是“蔡司”的,相当好的相机啊!
《双沙河》 孙盛武 饰 魏小生、艾世菊 饰 张天龙
在我心中,叔叔并不像一般长辈那样严厉,他和蔼可亲,与我们很和得来。他曾带着我们去看他演戏,记得第一次去的时候,我挺高兴,可是看他一出场,心里总有些不是滋味:叔叔怎么会是这个样子?当时不论他的表演怎样得到观众的彩声,我都不为其所动。但是当他在台上遭到“打罚”时,我心里却真的感到很难受,以至于对他的演出,我总是想看又不爱看。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对演戏渐渐懂得了一些。那时叔叔和父亲几乎每天都要去演戏,我也常常看大人们演戏,听大人们聊戏,从中获得了好多知识。后来我也学了戏,对戏中的道理有了深一层的认识,才从习惯看叔叔的戏,变得喜欢看叔叔的戏,并且发现了他的与众不同。
《法门寺》 孙盛武 饰 贾桂
随着学业的专深,我逐渐从叔叔的演出中看出了些门道:《群英会》中蒋干,从丑行独有的方圆规矩,举止情态中,看得出他那略带几分讽刺性的儒雅,以及蕴含的幽默与可笑;而《审头刺汤》中,他又以极其流畅的唱、念、做,饶有韵味地表现了冠冕堂皇的汤勤,如此的人模狗样;他在《法门寺》中的表演使我领悟到:原来只有伶牙俐齿、吞吐如珠,且具有“捧、托、垫”的非凡本领,方能当得(演好)一个“高级奴才”(贾桂)。如此等等,叔叔能戏极多,那时在从家里翻出的许多旧剧照中,我曾看到过以前从未见过的一些剧中人物照,并从中得知叔叔在武丑重头戏《连环套》中,曾扮演朱光祖,可见他戏路很宽,能表现各阶层不同类型的人物,从袍带到布衣,乃至婆子、彩旦等无一不精。
《白蛇传》
杜近芳 饰 白素贞、叶盛兰 饰 许仙、孙盛武 饰 艄翁
叔叔嗓音圆润挂味儿,语音顺耳,声情动人,众称“口甜”。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一个不起眼的小角色——《白蛇传》中的老艄翁,那一曲山歌,有滋有味,引人入胜——斜风细雨中的西湖上,一叶小舟飘飘荡荡,老艄翁小酌后的悠然,其声其曲,似烟似云,诗情画意,淋漓尽致。叔叔的舞台扮相也别具一格,因他生来眉目清秀,面相俊朗,所以扮出戏来,令人醒目,气质风度得天独厚,故有人戏称他为“俊”丑。
《贵妃醉酒》 梅兰芳 饰 杨玉环、孙盛武 饰 高力士
叔叔一生对业绩成就,从不张扬弄巧。记得梅兰芳先生出访日本,演出《贵妃醉酒》,叔叔配演高力士,由于配合默契,舞台画面形象完美,演出剧照被制成邮票刊印发行,以作纪念。一次闲聊中,叔叔提到搭尚(小云)家班的时候,陪尚夫人打麻将的一些趣事,尚先生甚至要小儿子跟他学“小花脸”,这是他当玩笑和我们说起的。更有一事使我印象深刻,那是1961年中国京剧院四团访日演出《野猪林》,派我饰演高俅。在家中父亲给我加工,叔叔也在一旁,当时我有些紧张,念、做过力,叔叔说:“台上不能使真劲,当年你杨老祖(杨小楼)演林冲时,在抓我(高衙内)的时候,来势很猛,我真怕把我拽倒,可是当他抓住我的一刹那,我只觉得软绵绵的。这就是台上的功夫……”据《翁偶虹看戏六十年》记载:“杨(小楼)、郝(寿臣)排《野猪林》初饰高衙内者,即盛武。”还记得我老姨(刘砚芳之侄女)曾和我说过,听老辈儿讲,你四爸很小就会演戏,有灵气,有悟性,有人缘。杨小楼演《骆马湖》他演酒保,台上配合默契,语气传神,临场发挥,满堂喝彩。当时在后台掌事的刘砚芳(系杨小楼门婿)抑不住欣喜之情,高喊一声:“给盛武涨份儿!”(即涨薪水)此情此景,足见叔叔的演技令人惊叹。虽然先后为杨小楼、梅兰芳、尚小云、马连良、谭富英、李盛藻、李世芳、杨宝森、李少春等诸家配戏,极尽绿叶扶红花之妙,虽然赢得好评如潮,但叔叔不骄不躁,心平气和,兢兢业业。他能有如此成就,源于他的素养,一则根正,一则心正。功在师承,功在修行,立业修身同循其理。即,不急不极,恪守中庸。
《野猪林》 李少春 饰 林冲、孙盛武 饰 高衙内
叔叔孙盛武一生能与一代京剧大师共事舞台多年,能成为中国京剧院当家丑角,凭的是舞台的实践,观众的评定,大师的褒奖,同业的认可。一切事业都需要有一批实实在在的实践者,真诚于事业,不虚谎,不欺世,敬业,孝亲,尊师,重友。正是几代这样的人成就了京剧的辉煌,也成就了后来的京剧人。我们理当满怀崇敬之心,纪念他们,传承他们的精神。
我永远怀念您——四叔。不,四爸。
(摘自 《中国京剧》 2014年第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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