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贵晨:“倚数”行文的模式与技巧(中国古代文学中的重数传统与数理美之三)

在叙述与描写的层面,我们可以看到古代文学有种种“倚数”行文的模式与技巧。

叙述“倚数”行文所用主要是十以内各数,尤以用“三”“七”“九”“十”各数形迹最为显著。这四个阳数各有“极数”之义。董仲舒《春秋繁露·官制象天》云:“天以三成之。”又说:“三而一成,天之大经也。”

《春秋繁露义证》

《后汉书·袁绍传》李贤注称“三”为“数之小终”;又《史记·律书》:“七星者,阳数成於七,故曰七星。”又《左传·文公十四年》:“有星孛入于北斗,周内史叔服曰:‘不出七年,宋、齐、晋之君皆将死乱。’”

对此,《汉书·五行志》引“刘歆以为……斗七星,故曰不出七年。”而《周易·复卦》云:“反复其道,七日来复。”还两次说到失人或物“勿逐,七日得”,则“七”不仅因“七星”运转,而且因易占卦爻位移为阴阳交互变化一周期之数;又,“九”为“三三”,《公羊传注疏·庄公卷八》何休注曰:“九者,极阳数也。”又引郑氏云:“九者,阳数之极也。”

又,《易·屯》:“十年乃字。”孔颖疏注曰:“十者,数之极。数极则复,故云十年也。”《史记·律书》:“数始于一,终于十,成于三。”等等。总之,这四个数各具“极数”之义,最便于作为文学叙事的度数。

叙述以“三”为度数即“三而一成”者,大致有“三事话语”型,如《太平广记》卷六十四《太阴夫人》写太阴夫人谓卢杞:“君合得三事……上留此宫……次为地仙……下为中国宰相。”《三国演义》有“关云长土山约三事”。

任率英绘《三顾茅庐》

“三物赠予”型,如《三国演义》写诸葛亮给赵云“三个锦囊”,元杂剧《荐福碑》中范仲淹给张浩“三封书”。“三复情节”型,如《三国演义》“三顾草庐”,《西游记》“三调芭蕉扇”之类;“三变节律”型,如吴均《续齐谐记·阳羡书生》写三次吐人;“三极建构”型,如元曲所写商人、士子、妓女间三角恋爱关系[1],后世演为才子佳人小说中才子、佳人及从中拨乱小人的格局,《红楼梦》宝、钗、黛三者的关系也有似于此。

其中三复情节运用最广,笔者据欧阳健、萧相恺主编《中国通俗小说总目提要》等统计,书名或回目标明者有116部162次使用“三复情节”,部数恰当《中国通俗小说总目提要》著录1160 种的十分之一。戏曲中仅以《曲海总目提要》和邵曾祺编《元明北杂剧总目考略》所收剧目统计,剧名标明剧情运用“三复情节”的就达36种之多。

天许斋刊本《古今小说》

以“七”为度数者早见于《尚书·牧誓》“不愆于四伐、五伐、六伐、七伐,乃止齐焉”等语,后世流为《古今小说》“张道陵七试赵升”,[补说:这个故事最早见于葛洪《神仙传》,但未以“七试”标题,故取《古今小说》。]

《三国演义》“七擒孟获”等。我们看《三国演义》写诸葛亮“六出祁山”不能成功,[补说:按据《三国志·蜀书·后主传》及《诸葛亮传》,诸葛亮在世时蜀魏共有六次战争,其中一次防御,五次北伐。北伐中只有两次出祁山。因此,“六出祁山”总体上属于虚构。其所以虚构为“六”次,当因《易》卦阳爻称“九”,“九”为老阳,为阳兼阴,故主成功;而阴爻称“六”,为老阴,阴不得兼阳,故主败绩。“六”的这一意义与今俗“六六大顺”义根本相反。]

而“七擒孟获”就成功了,可知这“七试”“七擒”模式根源于《周易·复卦》“七日来复”之义。[补说:又《易》数“七”为少阳,如“九”之义,主成功,故能“来复”。]

连环画《七擒孟获》

我们也有理由怀疑讲究“七年之艾”又讲究“五百年”之数的孟子著书“七篇”,和同样讲究“五百年”之数的《西游记》开篇写孙悟空出世至被如来佛压在五行山下,不多不少也用了七回,除义穷理竟的需要外,都有可能是“七日来复”与“七日得”之义在谋篇上的表现。但《论语》称“作者七人”,历代诗人多称“七子”、神话有“七仙女”、《水浒传》写“七星聚义”之类文学现象却是直接取象于“七星”。

以“九”为度数者,著名的当推《三国志通俗演义》有小字标注的姜维“九犯中原”,还有《宝文堂书目》载已佚杂剧《吕洞宾九度国一禅师》等。但“九”数于叙事的作用更突出表现为“九九”(八十一)之数的应用,即《西游记》八十一难的故事,大约从《黄帝八十一难序》之“八十一难”启发而来。

以“十”为度数者,从《易传》又名《十翼》,《战国策》述苏秦说秦“书十上而说不成”,到宋元话本《刎颈鸳鸯会》叙花柳丛中“十要”之术,《水浒传》写王婆的“十分挨光计”等,也颇多见。

但最突出是小说章回的设定,如《水浒传》的说话中有“林(冲)十回”“宋(江)十回”“武(松)十回”的段子,而美国学者浦安迪《中国叙事学》甚至认为“四大奇书”有“惯用的‘百回’的总轮廓划分为十个十回”的“特殊节奏律动”。另外小说称“十面埋伏”“十绝阵”,戏曲有《十义记》《十大快》之类,汉译佛经中这种“以十进的” [2]情况也很不少。

“倚数”为叙事模式又进一步表现为用各“天地之数”的自乘或相乘结构度数,如3×4=12、3×12=36、8×9=72、9×9=81、10×10=100、10×12=120,等等。于是,我们可以看到“十二金钗”,“三十六路伐西岐”,“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百花仙子”, 以及上述“八十一难”,多种小说以百回、百二十回结卷等各种叙事模式络绎不绝。

其末流乃至出现戏笔,如《诗经》又称《诗三百》,而《神仙感遇传》称“符凡三百言:一百言演道,一百言演术,一百言演法。”可以看出作家对“倚数”行文模式的兴趣。杨希枚先生认为这与《周易·泰卦、彖传》“天地交而万物通”等思想有关,是正确的。

清肆雅堂刊本《诗经》

描写上“倚数”行文,首先表现为遣词造句大量使用数字。诗如《诗经·采葛》之重复用“一”与“三”,《诗经·七月》之错综言月日,汉乐府《陌上桑》罗敷答使君“东方千余骑”等语,以及《焦仲卿妻》“十三能织素”以下四句。

最典型的如杜甫《绝句》四首之三“两个黄鹂鸣翠柳”篇,陆游《秋夜将晓,出篱门迎凉有感二首》其一“三万里河东入海”篇,龚自珍《己亥杂诗》“万绿无人嘒一蝉”及“九州生气恃风雷”等篇,[补说:还可以举出唐王建《古谣》:“一东一西垄头水,一聚一散天边霞。一来一去道上客,一颠一倒池中麻。”]

又曲如徐再思《水仙子·春情》“九分爱九分忧”一首,都句句用数。文如《论语·为政》:“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嵇康《与山巨源绝交书》论官场“必不堪者七,甚不可者二”,刘峻《广绝交论》论“五交三衅”,等等。

小说如《汉武帝内传》载西王母授武帝“六甲灵飞致神之方十二事”;百回本《水浒传》“引首”叙事几乎句句用“数”,还特别搬出陈抟、邵尧夫两位数术家。以致金圣叹改本于邵尧夫名下评曰:“一个算数先生。”又诗云“都来十五帝,播乱五十秋”下评曰:“十五、五十,颠倒大衍河图中宫二数,便妙。”

剪纸《猴王出世》

《西游记》第一回写仙石尺寸,第五回写齐天大圣平揖诸仙;《红楼梦》第一回叙补天石尺寸,第七回宝钗说冷香丸配方钱两数皆以十二为度,甲戌本脂评说:“凡用十二字样,皆照应十二钗。”蒙府本脂评曰:“周岁十二月之象。”

《红楼梦》作者对数盖极敏感,第三十一回写林黛玉将两个指头一伸,抿嘴笑道:“作了两个和尚了。我从今以后都记着你作和尚的遭数儿。”第三十七回拟菊花诗题,湘云笑道:“十个还不成幅,越性凑成十二个便全了,也如人家的字画册页一样。”

戏曲如《西厢记》第二本第一折旦唱[后庭花]曲历数五项原因,《琵琶记》第6出“[丑白]:‘……一笔扫尽三万三千三百三十单三张纸’”,又第十六出净白“借得两杠三石七斗四升八合零二百一十五粒在这里”,《桃花扇》第十四出《阻奸》史可法数福王“三大罪”“五不可立”,等等,皆此之类。

其次,形成了某些特殊笔法。大致有数字串、数字对两种。数字串指用数累累如贯珠的样式。有拾级而上者,如上引《论语》“吾十有五而志于学”数语;《汉武帝内传》载王母称修道“一年易气,二年易血,三年易精……九年易形,形易则变化,变化则成道”;《列子·仲尼篇》称“子列子学也,三年之后……五年之后……七年之后……九年之后……”如何如何,以及古诗《焦仲卿妻》起首数句。

明刻本《汉武帝内传》

也有错杂而出者,如《陌上桑》:“东方千余骑,夫婿居上头。……腰中鹿庐剑,可值千万余。十五府小吏,二十朝大夫,三十待中郎,四十专城居。……坐中千余人,皆言夫婿殊。”《洞冥记》载黄眉翁自称“三千年一洗髓,二千年一伐毛。吾生来已三洗髓,五伐毛矣。”

数字对有以结构全篇者,如上举杜甫、龚自珍诗。而古代诗歌名联更多数字对,如岑参《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李白《望庐山瀑布》“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之类。

数字对其实是诗歌中多与少的对立统一。“多”往往是“千”“万”“三千”“十万”“三百万”“千万”等等,也可以是无限、全部或不确定之数,如高适《蓟门行》:“羌胡无尽日,征战几人归。”张若虚《春江花月夜》:“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少”往往是“一”,也可以是不确定之数,如姚合《赏春》:“颠倒醉眠三数日,人间百事不思量。”崔敏童《宴城东庄》:“能向花间几回醉,十千沽酒莫辞贫。”甚至是“无”,如陆游《游山西村》:“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衣惠春绘《春江花月夜》

也可以“多”与“少”皆不确定,如唐太宗《秋日二首》:“将秋数行雁,离夏几林蝉。”杜甫《存没口号》:“玉局当年无限笑,白杨今日几人悲。”等等。

数字对也有用于骈体、散文甚至小说、戏曲者,如王勃《滕王阁序》:“勃三尺微命,一介书生。”“舍簪笏于百龄,奉晨昏于万里。”“一言均赋,四韵俱成。”李白《春夜宴从弟桃花园序》:“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韩愈《祭十二郎文》:“两世一身,形单影只。”范仲淹《岳阳楼记》:“长烟一空,皓月千里。”等等。

《水浒传》第七十六回回目“吴加亮布四斗五方旗,宋公明排九宫八卦阵”,第七十八回入回赋云:“寨名水浒,泊号梁山。周回港汊数千余,四方周围八百里。”《窦娥冤》第四折窦天章白:“我窦家三世无犯法之男,五世无再婚之女。”等等。

总之,作品凡作对偶语处,都可能有数字对。即并无对偶处也可能有数字对,如《水浒传》“三碗不过岗”与“无三不过望”,及上举《红楼梦》之“凡用十二字样,皆照应十二钗”。

邮票金陵十二钗

[补说:本文论文学而未及于艺术,其实艺术如书法、绘画、演剧中,也有“倚数”为技法的传统,如偶翻《俗语典》“用”字条引《古今印史用印法》云:“谚曰:‘用一不用二,用三不用四。’此取奇数也,其扶阳抑阴之意乎?”又,据云中国戏曲表演,小姐上、下楼的台步都是七步,等等。]

在“倚数”称名和布局的总体构思之下,“倚数”行文的叙述模式与描写技巧加强了具象描写的情趣与感情表达的力度,使古代文学“数”的观念深入渗透于形象体系之中,强化了作品的数理美。


注释:

[1] 郑振铎《论元人所写士子商人妓女间的三角恋爱剧》,《文学季刊》第1卷第4期。

[2] 胡适《白话文学史》,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12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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