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连载]柯尊解的中篇小说《酸枣沟》(7)

柯尊解,湖北省作协会员,黄石市作家协会名誉主席。

酸枣沟

柯尊解

7

超度亡魂的水陆道场做了三天三夜,但恐惧的阴霾却仍然笼罩着酸枣沟。道士走了,村里就又是死一样的寂静,太阳还有几丈高,家家就都急匆匆关紧了门户,而秋生槐生兄弟俩鬼魂现身的流言,却在村巷里流传得汹汹涌涌。

麦颖不认识秋生和槐生,那两个人的死亡本没有引起她的恐惧。可是,那场令人毛骨悚然的法事道场,却把惊悚和恐惧硬塞进了她的心里,把她的心塞得满满的,令她喘不出气来。她现在就总是疑心有很多鬼魂就在她的周围晃晃荡荡。大白天里,她也不敢一个人在屋里子呆着,天快黑了,她甚至不敢朝门外看一眼。她甚至毫无道理地想起了那个吊死在碾房里的男人,好像那个男人就一直在碾房和她住的房子之间飘飘忽忽。晚上睡觉,听到一点响动,她就吓得要把枣妮娘叫醒。最要命的是上厕所。乡下没有室内厕所,枣妮家的厕所也不太远,就在后门。出后门有道差不多一人高的土砖院墙,厕所就紧靠着院墙角。天还没有完全黑,麦颖就不敢一个人上厕所,枣妮娘就要枣妮提着八方平安灯笼,把她送到厕所里面,还得守在厕所门口。

这让麦颖感觉特别尴尬。

这天,肖坦来了,麦颖就向肖坦倾诉了自己的恐惧和尴尬,说:“我真的不能再住下去了。”

肖坦说:“我也发觉那场法事把事情弄得更糟了,用迷信的法子驱鬼,反而把更多的鬼赶进了老百姓的心里。”

麦颖无言以对。

肖坦望着麦颖,眼神里满是乞求,说:“你一定要走,我明天就安排。不过呢,我还是希望你多留两三天。”

麦颖为难说:“你有事,你去办你的事,不用管我们,我们可以自己走的。”

肖坦坚持说:“最多三天,我就缓过来了。”

麦颖说:“我真的是没有办法克服这种恐惧。”

肖坦说:“明天,我就派人到酸枣沟来,修筑上山参观碉堡的路,十几个男人,我要他们全部住在村里!”

麦颖问:“你是故意这么做的?”

肖坦说:“是的,我就是要冲一冲酸枣沟的鬼气。后天有新客人来度假村,我就想在酸枣沟弄个大活动。我把度假村所有的客人都弄到这里来,搞一场打糍粑比赛,让客人从碾糯谷开始,参与全过程。酸枣沟的堰边和草坡上没有蚊虫,夏天露宿不用蚊帐。我就让客人体验一下,搞个露宿晚会。我跟镇文化馆说好了,他们组织业余歌手,来给大家助兴,晚报和电视台的记者,也都会来报道。”

麦颖又犹豫了。

肖坦火辣辣地望着麦颖说:“亲爱的,我想让你参加这个活动之后再回城。”

麦颖咬咬牙,点了一下头。

到了这一天,有十几个新来度假村的客人围在碾房里,参观石碾碾谷演示。主持演示的还是枣妮她娘。拉碾的是一条健壮的黄牛,两只草帽碗罩着黄牛的眼睛,枣妮娘就在前面牵着它打转转。

枣妮坐在碾车的前面,手里拿着鞭子,却一下也没有往牛身上打。石碾碾过后,碾槽里的谷子就被碾砣轧到了两边,聪明的匠人就给石碾配了一只与碾槽一样宽的丁字形两齿扒,拖在碾车屁股后。前面碾砣把谷子压开了,它在后面再把碾槽里的谷子扒到碾槽中央。再一个转过来,碾砣就又可以碾到生谷了。

贝雷走进碾房,就对拖在碾车后面的丁字两齿扒特别感兴趣。他突然觉得那只丁字两齿扒,很像是个木制的机器人。他紧紧跟在碾车后面,紧追几步,把小拖扒提起来,一面追着碾车走,一面又把小拖扒放回碾槽里,再紧紧盯着小拖扒往前走,再把丁字扒扯起来玩一阵……

麦颖走进碾房,也是猛一下子就注意到了那只小拖扒,她看到贝雷追向前,躬身抓起那只小拖扒,就感觉被谁猛击了一电棍,她的意识里突然闪现出一个拖在碾车后面的男人的尸体,不禁失声惊叫起来:“贝雷,快放下!”

她的这一声喊叫,把碾房里所有的人都吓到了。所有的人都回头看着麦颖,却看到她脸色惨白,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完全成了一个精神失常的人,大家也都惊恐起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枣妮娘扔下黄牛,急忙跑过来拉着麦颖的手,笑着说:“她小姨,你回来啦,我给你做的凉粉放在碗厨里哩。”她一面说话,一面就把麦颖拉到了碾房外面。外面太阳正烈烈地走到了头顶上,但地上也照出很长一截人的影子。枣妮娘就攥着麦颖的两只手,轻声说:“不怕,麦颖,大太阳底下哩,跟我回家!”

麦颖一声不吭,默默跟着枣妮娘往家里走,进了门,枣妮娘拉过一条凳子让她坐下,她就无声无息地坐下。枣妮她娘就紧张起来,她看到麦颖的眼神直直的,却散了神,眼珠子一动也不动,睁着眼睛又好像什么也没看见。她端了一杯茶过来,塞到麦颖手里,麦颖竟不知道端起来喝一口。

“你这是怎么啦?麦颖!”枣妮娘摸了摸麦颖的额头,又摸了摸自己的额头,确定两个人的体温是差不多的。她心里就怀疑,麦颖是被什么东西吓着了,是中了邪。她把麦颖扶到床上躺下,连忙取了一只干净碗,到吃水堰里舀了小半碗流动的泉水,放到麦颖的床头;再取了三只筷子,往麦颖额头上轻轻敲了三下,再依次敲遍麦颖的全身。然后,她就举起那三只筷子,一直举到自己的额头上,虔诚地拜了三拜,蹲到床头的碗边,想让那三只筷子竖立在那小半碗清水里,嘴里念叨着:“我不管你是哪个亡灵,你要是多礼跟她麦颖小姨说了话,你就站下来,护佑人家好起来。人家是个客,是我们酸枣沟的贵客,更是我们家的贵客,你要是有什么不顺心的事,尽可以赖到我头上,你找枣妮也可以啊,就是没有害客人的道理!你站住,护佑客人好了,我备浆饭送你,谢你,多给你烧化纸钱……”

枣妮她娘疑心,是碾房里的冤死鬼摄了麦颖的魂。

这么念叨着,枣妮娘手中的三只筷子,竟真的在小半碗清水中立住了!

立好了水碗,枣妮娘如释重负,长长地吁出一口气,坐到床沿上,握着麦颖的手,轻轻说:“好了,他站住了,你睡一觉就会没事的。”

外面闹哄哄的,枣妮娘猜,糯米大概蒸好了,打糍粑比赛大概要开始了。她坐在麦颖的床沿,守护着麦颖。麦颖还在睡,却好像睡得很浅,呼吸虽然很平缓,可两只眼睛只是半闭着,一副半睡半醒的迷醉样子。

凭枣妮她娘的经验,麦颖的神情,正是吓掉魂的样子。

阳光爬到了窗户上,然后就消失了,歇房里的光线,就开始一层一层地暗淡下去,枣妮她娘心中的忧虑便也一层一层地沉重起来。她想,光靠立个水碗,怕是不容易叫回麦颖的魂魄了,她得趁天完全黑下来之前,到碾房那边去给麦颖叫魂。可是,今夜草坡上搞活动,那么多人在那里对歌,没法子叫魂啊。万一那个活动真的搞三天,那可怎么办?过了三天,麦颖的魂只怕就再也叫不回来了!

枣妮娘越想越着急,这时候,她明显感到自己孤立无助,心里便埋怨:“那两个孩子,真是孩子,他麦颖姨都这样了,就没有一个回来看一眼,问一声。”

外面真的是在举行打糍粑比赛,赛场就在碾房里。那场面太热烈了,贝雷和枣妮手牵着手,像是一对快活的小蝴蝶一样,在激烈比赛的人群中飞来飞去,除了快活开心,此时他们一无所有。直到肖坦抓住他们问:“你娘你麦颖小姨呢?”他们才突然发现,真的有好一阵子没看见她们了!

贝雷和枣妮从肖坦手里接过用荷叶包好的糍粑,兴冲冲往家里跑。他们跑到家门口就高声呼叫:“我们回来啦——”

一阵风撞开房门,麦颖床头水碗里站立着的三只筷子就应声倒了!

枣妮娘见筷子突然倒了,大惊失色,带着哭腔埋怨说:“你们干什么啊?”

枣妮和贝雷也被房子里的情形吓坏了,捧着荷叶包着的糍粑,呆住了。

枣妮娘连忙把枣妮和贝雷从卧房里挡到了堂屋,问:“碾房那边的人散了吗?”

枣妮说:“还没有。”

枣妮娘急得跺脚,想了想,说:“快去把你肖大哥叫来!”

枣妮和贝雷扔下荷叶里的糍粑,手牵手飞跑出去,把肖坦叫到了家里。

肖坦赶到床前,看到麦颖似睡非睡迷迷登登的样子,也被吓坏了,问枣妮娘:“好好的,怎么会这样啊?”

枣妮娘低声说:“肯定是吓掉魂了!”

肖坦惊慌失措,问:“怎么办啊?”

枣妮娘说:“我要到碾房那里去给她叫魂!”

肖坦连忙说:“你快去啊。”

枣妮娘说:“叫魂的时候,不能有人喧闹,你得帮我把碾房的闲人都弄走!”

肖坦为难了,说:“今夜在那里搞活动啊!”

枣妮娘:“我不管,天擦黑未黑前,你得把那里的闲人都弄走!”

肖坦咬咬牙,问:“你要多长时间?”

枣妮娘说:“最多半个小时就够了!”

肖坦想了想,说:“你要快些,我把大家弄到哪家的堂屋去开半个小时的会。”

枣妮娘说:“就这样,你快去。”

肖坦走了,枣妮娘就对两个孩子说:“我担心贝雷留下来会害怕,枣妮,你留下来照顾你麦颖小姨,贝雷,你跟我去叫魂。”

枣妮娘把两只八方平安灯笼都点亮了,一只挂在卧房门口,一只让贝雷提着,她自己却扛了一只竹扒子,出门前交代贝雷:“到了地方,我叫一声,你就跟着我回答一声‘回来啦——’路上只管这样答应,不要回头看,任何时候都不许说话,记住了吗?”

外面很安静了,所有的人都跟着肖坦开会去了。但枣妮娘仍然只敢低声,她怕被那些外来的客人听到。她领着贝雷进了碾房,找到当初麦颖站过的地方,用竹扒子在地上扒一下,轻轻叫一声:“麦颖呀,我们回家哟——”

贝雷提着八方平安灯笼跟在枣妮娘身后,忘记了答应,枣妮娘朝他望了一眼,他才连忙应:“回来啦——”

枣妮娘拖着竹扒子出了碾房门,低声叫着:“麦颖,出了门跟我回家哟——”

贝雷连忙答应:“回来啦——”

枣妮娘拖着竹扒子,走一步叫一声,不回头:“麦颖,你不要害怕,五路神灵保佑你回家哟——”

贝雷紧跟着枣妮娘,一步一答应,也不敢回头:“回来啦——”

“麦颖,你跟我过石板桥回家哟——”

“回来啦——”

“麦颖,过路的神灵保佑你回家哟——”

“回来啦——”

“麦颖,过这条巷子你莫怕,跟我回家哟——”

“回来啦——”

“麦颖,过了照壁有菩萨保佑你回家哟——”

“回来啦——”

“麦颖,跨过门槛我们就到家了哟——”

“回来啦——”

到了家,枣妮娘把那把竹扒子倚在麦颖的床头,她让枣妮和贝雷自己去弄点吃的,洗一洗,就去睡觉。她一个人一直守着麦颖。守过半夜,麦颖额头上渗出一层薄薄的汗,翻个身,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终于醒了。

第二天,麦颖就可以起床了,肖坦来看她,说:“这回我也要送你走了。”

麦颖苦笑着说:“你要是忙,就不要过来了,枣妮她娘会送我们的。”

肖坦说:“是我用小推车把你接来的,还是让我用小推送你走吧。”

麦颖坚决说:“我是中途退出,就不要那样张扬了。”

枣妮娘也劝肖坦说:“还是让我和枣妮送他们到停车场吧。”

肖坦想了想,说:“也好,我在停车场等你们!”

肖坦走了,麦颖就对贝雷说:“你收拾一下自己的东西吧,免得到了明天,又是手忙脚乱的。”

贝雷心里乱糟糟的,问麦颖:“我们能再多呆一天吗?”

麦颖说:“为什么要多呆一天呢?”

贝雷说:“我的三只知了都死了,我想跟枣妮一起,上山去把刺猬放了。”

枣妮娘却说:“你还是在家收拾你的东西吧,我正要给山上修路的人送茶水,顺带把刺猬放生了。”

麦颖突然也想再上山去看看,就说:“枣妮娘,我想跟你一起去。”

枣妮娘和麦颖小姨都上山了,贝雷又说:“枣妮,我们把小乌龟也放了吧!”

枣妮就从水缸里把小乌龟捞出来,让贝雷托在手掌心上。两个人走到老枣树下,在堰沟里选了处水最浅的地方,贝雷蹲下去,小心翼翼地把小乌龟放进水里。

小乌龟到了水里,却不动,它试探着把头伸出来一点,又缩回去;过了一会儿,再把头伸出来一点点,又缩回去。

贝雷急了,要赶它,催促说:“走啊,你也舍不得走吗?”

枣妮把贝雷拉上岸,说:“你上来,它就会走的。”

一会儿,小乌龟就真的游走了。

贝雷依靠着老枣树,突然说:“枣妮,我不想回去!”

枣妮说:“你要上学呀,终究是要回去的。”

贝雷说:“我走了,你会想我吗?”

枣妮说:“想你有什么用?”

贝雷爬到树上,说:“你可以去城里找我啊。”

枣妮说:“我干嘛要去找你?”

贝雷突然从老枣树上溜下来,说:“枣妮,我想再闻闻你身上的枣花香味!”

枣妮说:“哪有什么香味,不理你啦。”

贝雷说:“我要走啦,让我再闻一下。”

枣妮说:“爱闻,你闻吧。”

贝雷说:“好香,我想亲亲你。”

枣妮说:“不行,大白天的!”

贝雷说:“没有人,你自己看,没有人看到我们!”

枣妮朝四下里看了看,便也躲到了老枣树后面,说:“不许亲嘴!”

贝雷说:“那我亲哪里?”

枣妮说:“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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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     编:向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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