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坪迷踪（1）
一
庚子春天的新冠疫情，硬是催热了一个旧词：宅家。“宅家”本是唐代对皇帝的敬称，其专有性与“朕”相同，万不敢乱用。如今“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到寻常百姓家”，却发现宅在家的日子一长，清汤寡水，波澜不兴。于是，到了疫情基本控制，社会活动恢复，就希望出去走走，也不拘名山大川，也不拘野村小栈。恰有一位作家朋友从山里回来，形容佛坪好似一只何仙姑遗落的靴子，安静地嵌在青山绿水之间。遂约了两家同好的朋友，向秦岭腹地的佛坪，寻一方清心润肺、舒筋怡情的消闲。
文友把佛坪比成何仙姑的靴子，而且用了一个“嵌”字，颇耐咂摸，意味深长。嵌，多指对美术品的装饰，是把较小的物件卡进较大物件上面的凹处，或为绿叶上的红花，或为皇冠上的明珠，或为画龙的点睛之笔。可见她对佛坪的感受，绝非一个“美”字可以概括。自然，也把我的胃口吊得高高的。
我以前没去过佛坪，但读过叶广芩老师的《永远的（佛坪）老县城》和《青木川》，对秦岭腹地的那一方风物也算有个轮廓的印象，而且佛坪周围的周至、宁陕、洋县、石泉、太白诸县，一一都走过，就算没吃白菜心，也是扒到菜帮子了。
佛坪在西安的西南方向，路程两百公里。车好路畅的情况下，也就三个来小时的光景。从大雁塔上绕城，进京昆高速跑一阵，然后转入关中环线，很快就到了周至县马召镇。马召不大，但南倚秦岭，北望渭河，是一〇八国道通往佛坪汉中乃至成都的咽喉要道，一般驴友进山前都要在此小憩，加油补水。更重要的是，马召是个有故事的所在，随便说一个都万古千秋。
相传东汉时期，京兆高士挚恂不愿做官，隐居南山，收了一个才华横溢的学生，名叫马融。马融其实也是名门出身，他的叔祖马援是东汉开国功臣，堂姑是汉明帝的明德皇后，父亲马严在汉章帝朝官拜将作大匠，只不过晚年卷入党争，家道中落。马融跟着挚询学了五车儒家理论，颇有才名，被朝廷召到东观做校书郎，后来修成大家，其经学的成就名噪一时，无出其右。后人念之，便将马融出仕前的村落取名“马召”，意思是姓马的才子在这里被朝廷召去做官了，也算名副其实。
马召的南边，有一座名刹，叫仙游寺，是秦娥与萧史相爱的地方。秦娥是春秋一霸秦穆公赵任好的女儿，长得花容月貌，偏偏不喜官宦子弟，成年后嫁给一个吹箫的穷小子，还过得十分恩爱，非但让天下世子大跌眼镜，最后还在刘向的《列仙传》里飞天成仙，成为流传千古的神话。隋朝立国后，文帝杨坚的宣华夫人陈氏喜欢这个故事，便建议常来这一带打猎的人主在此设置行宫，建法王塔，安置佛骨舍利，一时八方来朝，信众接踵，香烟缭绕，久盛不衰。
到了唐宪宗元和元年（806），三十五岁的白居易“悔从白云里，移尔落嚣尘”,在盩厔（今周至）当个从八品的县尉，冬雪之日，邀请新晋进士陈鸿等到仙游寺赏景。几人向北眺望马嵬坡时，说起唐明皇和杨贵妃惊天动地的悲欢离合，惟怕湮没于天地玄黄，不能传诸后人，遂约定一人作诗，一人写传。不久便推出了脍炙人口的《长恨歌》与《长恨歌传》，尤以醉吟先生的《长恨歌》广为传诵，影响深远。自此，诗歌起根发由的仙游寺，又成了天下骚客膜拜的福地。
不仅如此。仙游寺旁有一条黑水河，径流潺潺，水质甘冽，自隋唐以来几度修渠引水，灌溉农田。清同治四年（1865），太平军驻扎旁边的韩屿口外，为解决引水问题还曾“隔山渡水”。二十世纪末，古都西安日益扩张，饮水日渐趋紧，专家多方论证，决定在仙游寺之上，太平军引水旧址，修建大坝，截黑水成库，名之金盆，然后引入都市。马召又一下子成了古都人的水源重地，地位越发显要。
令人意外的是，我们在马召街口的转盘处，听到了一个佛坪人没头没尾的故事。讲故事的是一个卖瓜人，五十多岁，脖下挂着口罩，说话的时候往上一拉，就蒙住了嘴巴。他的瓜摊摆在路边一棵鸡骨头树下，身后是一个小院——据说以前是开农家乐的，自从暴发新冠疫情就荒废了。卖瓜人一听我们要去佛坪，便称了一个大西瓜，切成一牙一牙，一边自夸，一边隔着口罩，骄傲地跟我们说起一个佛坪人，名黄幺娃，曾在他这瓜摊的位置遇见开国元帅徐向前。言下之意，他这瓜摊子也是“红色旅游”之地，不收门票，但“贡献”还是要做的。
作为吃瓜群众，我们都笑卖瓜人胡拉被子乱扯毡，倒不如说不会撒娇的汽车不是好画家。不过他的瓜又沙又甜，是我们大家多年都没吃到的，倒让人对他顿生几分好感。何况我们一行大都是当过兵的，对戎马一生的徐帅充满崇敬，就冲老人家的名头，多买几个瓜也是应该的。
乘着小憩的空隙，我用手机查了查，发现卖瓜人所说的事，还并非空穴来风。网上的帖子很多，但如出一辙，都说1932年12月2日，徐向前领导的红四方面军一支，为躲避国军的围追堵截，由鄂豫陕根据地转移过来，想去川西北向总部靠拢，在马召找了“家在佛坪袁家庄街上的赵崇普的姐夫黄幺娃”，由他带路，沿途经老君岭、厚畛子、佛爷坪等村落后走傥骆古道，翻越了九座海拔2000多米的山梁，八天后到达城固，找到入川的向导，使红军摆脱了困境。但赵崇普是谁，黄幺娃是谁，这姐夫和小舅子两人结局如何，却没有任何下文，哪怕是只言片语。我试图向卖瓜人咨询，结果他也只知道这些，让我们到佛坪打问去。
本来单纯的游山玩水，又临时附带了寻影觅踪的“任务”！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