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乱的文】我想写他的一生(童年合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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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写他的一生,几欲落笔,却又不知从何说起。他与我年龄相仿,经历似乎也大致相同,他太平凡了,就如同我一样。要不是读了路遥的《平凡的世界》,我大概也不会有写他的冲动。但是,平凡者,也有与众不同的人生,以及由此而构成的世界。事实上,我们所处的世界就是像你我他这样的平凡着所构成的。就像他,他的人生,他的世界,平凡但与众不同。

恍惚间,他已是三十岁的人。在他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嘴角扬起一丝哀伤,也只是哀伤,连悲伤也算不上;露出几点苦涩的笑意,也只是几点笑意,连笑容都算不上。他似有难言的隐情,但谁又能知得道呢?别人的生活,自己的人生,就这样相互交织着,相互映衬着,像是一张细密的网,没有一个漏网之鱼,这就是命运。

不知为何,他总是想到了自己的出生,可能是因为出生是他这一生的开场,让他感到遗憾的是这么重要的事情,他自己却无从参与,只能从母亲或者奶奶的口中得知他的出场,平淡如水,没有什么可说得。听说,他是在已满三岁的哥哥夭折之后才降生得,所以他无缘见得哥哥,但或多或少给人的感觉是他那未曾谋面的哥哥的死,换得他的生。而且听母亲讲他自己也差点步哥哥后尘,一命呜呼,还好上天有好生之德,留了他一条命,让他活到如今。这真是造化弄人,令人唏嘘不已。

之后,他不知翻了一些什么书,或者是听好事者的道听途说,据说凡是天赋异禀的人出世,总会有不一样的地方,例如什么紫气东来呀,什么祥云笼罩呀。于是,他纠缠着母亲问自己出生时的细节,想来寻找自己也将开启“传奇人生”的证据。最终得知,他出生在寒冷冬月的夜半无人时分,紫气与祥云不大可能有。那时,他小小的心,失望的一塌糊涂。他曾笃信人的一生在他出生的时候就是注定的,一生都不会再更改,即使扼住命运的咽喉,都不能改变。

他不知道自己的童年是怎么过来的?也是,没有哪个人能知道自己的童年呢?不过,给人欣慰的回忆是——尚能拼凑起来的童年的画面总是愉快的。只记得眼前窑洞,窗子是用白纸糊得,只到过年的时候才要“焕然一新”。多年以后才知道,由于黄土的直立性,所以黄土高原上才有这样的窑洞。人的生存,冥冥之中好像都是老天爷给的,让你怎么活,你就会活成什么样子。

然后就是饥饿,那种刻骨铭心的饥饿,曾经吞噬着他小小的躯体。莫言因为饥饿的记忆,缔造了自己的文学帝国,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此时,他才明白,自己浪费了生活里“最宝贵”的记忆,没能写出只言片语。于是,自己的故乡也就永远不会像“高密”那样的出名,只能像他一样的平凡,一样的沉默。他想,大概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就注定这他一生的庸庸碌碌,这是他一生的借口。

还有那天与地,天的尽头就是蜿蜒起伏的山,一点都不壮观,也不高大巍峨,因而没有山的气势。有山自然就有沟壑,凹凸不平,支离破碎。看腻了,就想走出去,才发现这里的天与地也会限制着他的贫乏的想象力。他想,到山的那边看看。这是他的梦想,那时他就明白一个道理,所谓的梦想就是在做梦的时候想过的。他想着,长大了,就像父亲那样,去远方······他想,他要比他的父亲走的更远。

这大概已是二十余年的样子,却显得那般的遥远!所以,他可以将之称为往事,偶尔能想起一些记忆的碎片,也只是残留的片段。往者不见,来者未期。就如同宿命,在这天地之间飘然而散,渐渐地淡了痕迹,直至了无踪影。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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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他的文字,总算开了个头。这对于我来说,是那样的艰难。恰好应了那一句“万事开头难”的俗语。他的一生就像《平凡的世界》那样的冗长,但又并不多余。但我实在写不出类似于《平凡的世界》那样的鸿篇巨制来讲他的故事。有时又觉得,那可能不是因为我的能耐不够,而是他的一生太贫乏,连“平凡”二字都担不起。对我而言,这大概也是聊以自慰的话吧。

还是再从他所住的窑洞说起吧,尽管没有“延安窑洞”那般的神圣光芒,但区别也仅在于延安窑洞孕育了革命,他的窑洞为他遮风挡雨。窑洞上方是峁,下方是沟,这应该实在黄土高原上是修造窑洞最好的选址。中间并排有几孔窑洞,靠近左边的就是他家的窑洞,而窑洞在左边是一处沟渠,沟渠边零散地长着几棵不知名的树,并不茂盛,但也能在夏天洒下些许阴凉。至于他是否在这个窑洞出生,他并不知情,他也未向母亲问起过。

对于这孔窑洞,他并不记得多少事情。只是在他的家搬离之后的几年,邻家的一位老太太在一个清冷的早晨,因为不堪其儿子的殴打,在他家院子左边的那一处沟渠一跃而下,等人们发现的时候,躯体尚温,但气脉已绝,没有再为这个世界留下只言片语,决然而去。这是他听到的第一起惨烈的死亡,就发生在他的小小的世界里。至今,他的脑海中依旧寄存着老太太活着的形象,挥之不去,这给他带来不少的恐惧······这一出人伦惨剧地上演,竟与他如此之近,致使他终生难忘。

大概也是在这个窑洞,他的妹妹与弟弟相继出生。这个窑洞便成了五口之家的安身立命之所。弟弟的出生,他依稀记得,也仅是依稀之间的记忆,好像是在一个寒冷的黄昏,在父亲与奶奶的忙碌身影中,他听到弟弟的第一声啼哭,一个生命诞生了。此时,他才隐约觉得,他自己大概也是这样来到这个人世间的。那一声啼哭,在他的记忆里显得沧桑悠远,那是一个人一生的起点,自己却无法参与。只能在别人的起点中,确立自己的生命坐标。

眼前的沟壑纵横,还不如多年以后在地理教科书中“千沟万壑,支离破碎”的描述来得生动而恳切,他也曾经为此而沾沾自喜,两个成语将他所在的地方概括的恰如其分。只是此时此刻的他,还未到感慨的年纪。看山是山,看水是水,远不能领会“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时的迷惘抑或智慧。但这种宿命般的山山水水,将是他走不出去的“背景”。

很多时候,我们能解释一个人的伟大,却无法揭示一个人的平凡,我现在才渐渐明白路遥的伟大,平凡是冗长的,也不是跌宕起伏的,这才是平凡的世界里的真相。尽管他生命之中的一些特质让他成为他,而不是他之外的任何一个人。可是,当我在以他为中心构造一个生命体的时候,我却在无意中将自己的感受与经历掺杂其中。只是,我感受到,借“他”之名,我可以将自己表达的更隐秘,却又更大胆。

正如我在开头所说的那样,他的平凡如同我的平凡一样,可能一样的索然无味。也就如同这些文字,味同嚼蜡,我却将它写了下来·······又如同一个人的平凡,却照样出生,来验证他这一生的平凡,这好像也是一个人的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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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生在八十年代末,那是一个令今人无限怀念的年代。《西游记》开始风靡全国,依旧创造者电视剧的神话,崔健的一曲《一无所有》开启了中国的摇滚时代······但这一切都与他无关,正是这种“无关”,让他连怀念的资格都没有。有关于他的记忆太贫乏了。他甚至不知道在他出生的第二年,那个吟唱“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诗人在那个春天没有回来。多年之后,当他捧着《朱镕基谈话实录》,读得津津有味时,他才知道,在他的年代里,发生过很多很多的事儿······

就如同《陈焕生进城》,他也有过进城的经历,这应该是第一次。这是与父母亲早就谋划好的事,这是大事。临近时,他才发现自己没有像样裤子穿,于是不得不换上妹妹的一条条褥裤,黄颜色,但不是那种明黄色,并不刺眼。但尴尬的是裤子上还绣着一朵花,几欲掩饰,却终不得法,依旧裸露于外。我想这可能是他的性别意识的第一次觉醒吧。上衣不知为何,早已记不清了,鞋子是母亲做的那种布鞋,就是那种“千层底”,用废弃的布,一层一层粘起来,再用麻线“纳”起来,这样就结实了,耐穿。至今还记得在小学的课堂上唱起的《中国娃》,“最爱穿的是妈妈纳的千层底”。他就是穿着这一身的行头进城的。

他与父亲、母亲天未亮时,就赶着牛车出发了,牛车是由牛和车组成的,以牛做为牵引,拉着由木榬,两轮,车板组成的运输工具。这也是他家最值钱的物件。为了减轻牛的负担,他不得不紧随牛车,步行于后。刚出门不久,就碰见一只狐子,他远远地看了几眼,便与之渐行渐远,狐子也随之跑离了那个地方。父亲告诫,路遇狐子,要敬而远之。他问父亲为何,父亲答狐子是神仙,神仙是不能惹得。那时,他还不知道《聊斋》,要不,会是什么样的惊奇!

到城里大概是十点钟的样子,正好遇上死刑犯游街,围观的人群跟着囚车跑,那是他第一次看见这么热闹的人群,为几个死刑犯而“狂欢”,而奔走相告。他周围的人喋喋不休地述说着这几位死刑犯的前世今生。他有点不知所措,紧跟着自家的牛车,生怕把自己丢失在这人潮涌动之中。尽管,他还是第一次听到,其实他并没有看到那几个死刑犯,再加之周围涌动的人群,他竟无半点恐惧的意思。多年以后,他看到史铁生的“死亡是必然降临的节日”,他才明白自己为何不恐惧,因为他在其中看到节日的氛围。

在城里办完事,要返回的时候,他有一些失落,牛车上拉着玻璃,这是为他家修的新房子准备的。他依然紧随其后,一路步行。县城与他越来越远,最后消失不见。路走到一半的时候,天色已晚,偶尔路过的人家,也点上了烛火,星星点点,他最喜欢这种万家祥和的感觉。牛呼哧呼哧,喘着粗气。他亦能感受到自己的心跳,不远处坟头的磷火亮起,他躲在父亲身后,摒着呼吸直直地往前走,不敢左顾右盼,生怕看到什么让自己害怕的东西。这时,他有些后悔,跟着父母亲出来。

感觉回家的路特别的漫长,等到回到家的时候,已然子夜时分,他才感觉到自己又累又困,弟弟妹妹熟睡已久。他的鞋子里装了一些沙子,踩得脚生疼。顾不得吃饭,便瘫倒在炕上,不一会儿就做到梦里边去了······这大概已是九十年代的梦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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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城与他并无许多吸引力,几年之后,他将这段奇特的进城经历,添油加醋的演绎一番,将给他的同伴们听,从同伴们惊奇的瞳孔中,他获得了前所未有的满足感。尽管,他并未看见那三个死刑犯,只是看到载满警察的车辆缓行而过的场景。但是,他却将死刑犯描述的如他亲见一般,甚至还说自己亲眼看到了行刑的场面,如何的壮观,人山人海,红旗招展。他佩服自己编造故事的能力竟然如此的高明,撒谎的本领居然也练到如火纯青的地步。对此,他历来是无师自通的,不像学习。

他家的新房子终于落成了,不再是土窑洞,而是由砖砌成的,这和原始人出山洞里走出来的意义是一样的,终于不用再过类似“穴居”的生活。砖怎么来的?首先要找到黏性很强的土,然后用水和成泥,将泥装到方形的模具内,然后再倒出来,放置在平整的地方,晾干了,才能放进烧窑中烧制,大概需要烧制半个多月方可出窑。这些事情也是在几年后,他家盖小房子的时候,他才知道的。他的母亲只是说起她背着他拉砖建房时的艰辛,这是他母亲最津津乐道的话,幸福是奋斗出来的。对此,他却一无所知。

从城里回来的一段时间,他几乎每天都跟的父亲到新选好房子的地方,父亲挖地基,他就到处玩,他家要修的新房子选在两家人之间,一家在上,一家与他家平行,都算是隔壁。一家姓赵,一家姓李。赵家与他还能沾亲带故,再加上是邻居,似乎能更亲近一些。那个年头,这两家过得还算不错,能吃得起粱谷米做的馒头,这算是细粮。而他家吃的还是粗粮,是用谷子做的。但也总算不用挨饿。

他家能修得起房子,全靠父母亲省吃俭用,勤俭持家。他也不记得自家的那四孔砖窑是怎么修起来的,也不知道是何时入住的。四孔砖窑,只整修了两间,剩下的两间至今仍是初修时的模样,闲置在那边,养过猪,喂过羊,但时间都不长。多年之后,他家举家外迁,连同整修好那两孔砖窑也闲置了,院子也长满了野草,历经风雨,再也无人问津。世事变迁十几年,也让人始料未及。

一个人的童年,大概是从记事的时候才真正的开始。从土窑洞搬到砖窑洞,对他来说,这是一个伟大的改变,就如同原始人从穴居到学会建造房屋一般的伟大。他的记忆大体上也就是从此刻才真正的开始,这才能被称之为童年。就像天地初开始的混沌,然后人逐渐从混沌中走出来,开始寻找属于自己的生活。

他不得不开始上学。学校还是窑洞,他又不得不回到窑洞。在村中所有的人都住上砖瓦房,学校却依旧是个窑洞。学校是由并排的三间窑洞组成的,一间是教师的办公室,一间是学生的教室,一间是杂物室。学校的院子不大,院子下方是一座废弃不用的水库,,水库的水源来自石缝中的一流清泉,颇有“清泉石上流”的诗意。

四个年级的课由一个老师兼任。他算不上一个年级,叫“学前班”,没有课本,也没有作业本,老师让他跟着一年级学拼音。直到几天后,父亲才买了几张白纸,为他装订了作业本,结果没几天,作业本就被他“毁于无形”,他的学习也并无长进,老师对他也是弃之不理。但是,他的童年却真正的开始了,这一点对他来说意义非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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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他从砖窑洞又回到土窑洞,之后,也就是在这个地方,他用了八年的时间读完四个年级,如果要算上学前班,应该是五个年级。就如同他在历史书上看到“八年抗战”一样,他的书读的也异常艰难。他想,这是不是也是个人命运与历史的巧合呢?要用“八年”这样的时间来概括他在这一摇摇欲坠却至今依旧挺立窑洞中的时光。

他是一个对学习毫无兴趣,也毫无天赋的学生。但是对于玩耍却是极其活跃,又能玩得花样百出的学生。他在学前班就呆了两年,老师不同意他升一年级,对于他来说,读一年级和学前班没有什么两样,反正就是该上课了就上课,该下课就下课,老师讲什么内容,他全然不知。老师当然对他也是失望至极,对他不管不顾,任其野蛮生长,或是自生自灭。

在这两年的学前班生涯中,他竟然喜欢上了这所学校,他每天最高兴,最迫不及待的事情就是去学校。两年间的四季变迁,土窑洞依旧,而学校院子下方的水库水库,春夏秋冬,各有气象,也算得上“气象万千”。水库中的水清澈见底,水草招摇。即便是冬天,结了冰,依旧能够看到绿色的水草浮动。而水源处,冬天热气腾腾,白雾缭绕,水草鲜绿,和冰天雪地的世界相映成趣。

多年以后,才看到一首诗,朱熹的《观书有感》:“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好像就是为学校下方的这一方水塘写得。只是他难解其中深意,因为他从不读书,对读书也不会有什么感觉,哪怕是肤浅也没有,何况如此深刻的呢?只是这诗中明媚的景色,与水库如出一辙。再加上这琅琅书声,竟也越来越相似了!

他第一次感受到生活里的美好。冬天的窑洞显得更加的热闹。因为窑洞内不得不架起炉子,火炉子被我们烧得通红,我们一群人围着火炉子,其乐融融。他只记得那时的冬天特别的冷,不过学校的位置恰好,从早晨的第一缕阳光,到夕阳西沉,学校的都能接受阳光的“抚慰”,因而,除了一起烤炉子,还有一起晒太阳,都是让人羡慕的时光。尤其是看着对面的山坡上劳作的农人,或许他们也在羡慕······

他开始读一年级,终于有了课本,是学校发的,还有作业本。但是不到一个周的时间,他的看课本早已被他撕扯的不成样子,作业本也被“消耗殆尽”,他只能跟着他的同桌看,至于老师讲到哪里,他也不知道。他觉得老师讲课就像和尚念经一样,令他经常昏昏欲睡,但一下课就来劲,那时觉得,上课就是最好的催眠。

等到他要升二年级时,老师再次不同意,让他继续留级读一年级。就这样他的一年级一读又是两年。对于他来讲,读书嘛,读个一年,两年的又能有什么区别。只是看着与他一起玩耍的同学,有一部分到乡里去读小学了,还有几个新晋的同学,他第一次感受了分别时的难过。多年之后,他才明白“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终究都是要散的。就像现在的那一方土窑洞的孤独,却再无琅琅书声······

他明白,长大总是意味着要告别一些东西,甚至是失去一些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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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他读一年级的第二个年头了,对读书他依旧毫无兴趣。老师依旧按部就班的上课下课,他也照例和同学们玩耍嬉戏,如此反复。奇怪的是他喜欢学校,但是不喜欢学习。他觉得学习好坏是一件无所谓的事情。他的父母亲对他的学习也从不过问,想想也是,父亲读到初中,未完,便辍学回家放羊。母亲读过几天的学前班,便再也不去了。可见,他读不好书是有原因的。

那时的学校只上两门课,语文和数学。他的课本照样是没发下几天,就被他撕扯的不见“踪影”。好似这些课本和他有仇的一样。那时也没有那么多的考试或者考核,所以也不需要应付,全靠自觉。当然,期末考试还是有,但对于他来说期末考试无非是告诉他要放假了而已。但多年之后,他却又对书籍表现出异常的兴趣,买书,读书,藏书几乎成为他最大的乐趣。人生就是如此的奇妙!

他的日子就在家与学校之间,两点一线,对家的印象日渐淡漠,对学校却充满了感情。从住进新房开始,他家的生活日渐好转。有人说他家的房子选址很好,正好在建在龙腰上,殷实厚重,应有发达之兆。其实,全靠父母亲勤劳节俭,他家的生活才慢慢的好起来。他至今还记得他的父亲写在他家门框上的一句话“耕读传家久,诗书济世长”,尽管当时不解其意,但也总喜欢观摩赏玩这句话。这该是他们家的家风,他隐隐的感觉到这一点,尤其是在每一次看到这一句话的时候。

他是被称之为“笨学生”一类的,他也觉得自己“笨”,不是读书的材料。他早就想好将来要继承父业,也做一个木匠,为他人创造一个“世界”。这时,他才发现父亲对于他的影响是很大的,甚至他的未来也设定在父亲所走的路上。可是,多年以后,他才明白的父亲的心愿还是书写在他家门框上那一句话“耕读传家久,诗书济世长”,墨迹尽管已有些模糊,但依然清晰可见。那应该才是他的未来,他的理想。但在当时,他并不懂得。

而对于那时的他来说,读书学习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两年的学前班,两年的一年级,眼看就要结束,他依然腹中空空,全无长进。但学校却是乐园,窑洞旁边是一块沙地,他们的很多课外活动就是在那里进行的。学校的院子并不大,但却足够容纳他们。很多游戏依然记得,却叫不起名字,也没办法将游戏的名字写出来,他才觉得文字的表达能力是有限,不能将所有的快乐都表达出来。

他也总算要升读二年级,这也是在他的老师被调走之后的事情了。老师在他一年级还差半个月就要结束的时候就被调走了。他的这一学期就这样有始无终的结束了,他的一年级也这样有始无终的结束了。老师走的时候,他竟然也有一些不舍。尽管那时他还尚未学到“老师是辛勤的园丁”之类的句子来赞美老师,对老师表达感激之情。但是从内心深处还是感激老师的,我的四年与他有关,从此之后,再见也难。

接下来就等着过年了······那时的年,他总是期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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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老师在宣布自己将要调走的消息的时候,他们全部同学是沉默的,他也一样,这对于他来说,是难得的一次沉默。他看到有的同学红了眼眶,是啊,他们与老师朝夕相处,就像他一样,学前班两年,一年级两年,一晃就是四年的光景,他的个子长了不少,老师却日渐衰老。这可能也是他人生第一次记忆中的情感流露。

一个人与另一个交织在一段时光中的记忆,剥离掉一些不开心的瞬间,留下的尽是美好的故事,更何况是学生与老师呢?他有一些后悔,没有“好好学习,天天向上”,这是老师将给他们最多的话。可是,这四年来,他让老师带着未实现的“期望”离开。他看着空空如也的课桌,课本刚发下来就已“作古”,作业本也早就找不见。他有一些羞愧。尽管,老师并未为此而责备于他。

照常还有半个月才放假,但老师已经调走,新的老师又未落实,最后村委会决定学校放假,放假的消息是村长宣布的。至于什么时候开学,还得等到村委会与乡政府协商解决后才能确定。村长话音未了,他们早就收拾好了东西,迫不及待地等着村长下最后的命令。村长也算识趣,便说“大家回去吧”,话音未落,他们涌出教室,哄散而去。

而此时距离过年还有一个多月的时间。庄户人的生活,都是上天安排的,冬天正是农闲时,如果说有什么事儿,也是操持着过年的活。他的父母亲也都闲了下来,父亲有时在家给村里人做一点零活,做个板凳,做一个车棚子之类的活。这样就会剩下一些木料,他就从这些木料中挑一些出来,给自己制作一个“冰车”,实际上就是滑冰用的玩具。

“冰车”的构造很简单。选两根木条,将其削平了,与冰摩擦的一面钉上略粗的铁丝,然后在选三到四块木板与木条装订,如此,一副“冰车”就打造出来了。除此之外,还需要两个“冰锥”,也得找两个圆形木棍,十五六厘米长即可,然后要找稍粗一些的铁条,插到准备好的木棒中,铁条的另一边需要打磨成尖形的。“冰车”,“冰锥”打造好了,就可以去滑冰了。就是这样简陋的玩具,带给他的快乐却是无与伦比的。

他家正对的下方就是一条小河,一到冬天,河上就结了冰,这是他们滑冰最好的场所。还有一处就是他的学校下方的水库。前者滑冰长度占有优势,后者则是在宽度上有优势。但他还是喜欢到河上去玩,他喜欢那种坐着“冰车”一往而下的感觉,他使劲借助“冰锥”带给他的“反推力”,让“冰车”带着他在河流的冰面肆无忌惮的徜徉,而冰下的水却带着温度缓缓地向前流去。

除了滑冰之外,剩下的事情还是玩耍。 要是遇上下雪天,那是再好不过的事情。那时的雪,一下便是漫山遍野的,白茫茫的大地,银装素裹,充满着趣味。多年之后,当他在读到《红楼梦》的一句“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那是一个报应之后的悲情世界。他却更喜欢主席的“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可他既无《红楼梦》的悲情,又无主席的豪情,有的只是最简单的欢喜——去追野兔,去捉山鸡,去逮麻雀······总之,他是不会闲着的。雪越是下的大,越是下的深,就越往外边跑。雪漫山遍野的下,他就漫山遍野的跑。要是能有所收获,那就更是喜不自胜。

8

下在童年里的雪,从来不觉得让人悲伤。但是成年人的世界里,下雪却总是意味深长。就像他在许多年后,读到刘亮程散文中的那一句“落在一个人一生中的雪,我们不能全部看见。每个人都在自己的生命中,孤独地过冬。”他似有所悟,“下雪”的意象原来另有所指。一个人的童年怎么过来?多半能够苦中作乐,也就不觉得苦,也就不会有这样的体会。

在过年之前,要先过冬。他们那过冬要吃猪蹄。那时候的猪都是自家喂养的。春天去抓*(就是去买)一个猪崽,喂一年,到了冬天就宰了,在他们那叫“杀猪”,也是一个隆重的日子,基本上要喊上全村的人,除了闹矛盾不邀请之外,在一个村里总有那么几户人家是不甚合群的。就像之后他才听到的一句俗语“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鸟如此,人亦如此。

“杀猪”也是技术活,村里人到齐之后,各有分工。有的生火,有的烧水,有的磨刀······而会杀猪的人尤其少,他听说邻村的人杀猪,三次都没将猪杀死,还让猪跑了。因而,杀猪也是谨慎的活,参与杀猪的人,要机灵,还要沉稳。他从不参与杀猪,他至今都未见过杀猪的场景。但他拔过猪毛,用热水一烫,猪毛就可以很容易的拔下来。这时,他会想起老师说他的话“死猪不怕开水烫”,拿他和猪比,一想到此,他顿时脸红。

猪毛拔干净了,就会将猪吊起来,开膛破肚,将内脏拿出来清洗了,留着冬天吃。然后要将整个猪身分成几块,不同部位的肉的价位不同。肉自家留一部分,给亲戚送一部分,再卖一部分。所以,他那时对猪肉的价格并不敏感,他不会想到多少年后,猪肉的价格疯涨到令人在猪肉摊前“望而却步”的地步。

村里的女人们就会从中取一块二三十斤的肉,开始做“杀猪菜”,那是最有味道的菜。再没有比这新鲜的肉了,还有腌了一个冬天的白菜,也正是最有味道的时候。还有自家做的土豆粉,村里作坊做出的豆腐,还有地窖中的土豆······就这样一顿“杀猪菜”就在村里女人们的合力合作中出锅了。他在其中,总能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幸福。

就这样,一个冬天,他几乎要吃遍几乎全村人家的“杀猪菜”。快到过冬的时候,全村人家的杀猪任务基本上也就完成了。因为过冬还吃猪蹄,不杀猪,哪来的猪蹄?一般在过冬的前两天,母亲就会将猪蹄拿出来,放在通红的火炉前,消冻了,再用烧得通红的火棍子将猪蹄煨烫几遍,然后再用热水三遍五遍的清洗。

过冬当日,母亲在三点半左右就将炉火生旺,将四只猪蹄剁成八块,放入铁锅中开炖,到五点左右炖的刚好。一家人便围在餐桌前开饭过冬了。猪蹄炖的很烂,又不腻,父母总是让给他们兄妹三人先吃,剩下的他们才吃。父亲吃得很细致,会把他们吃过再用刀子剔一遍。其实,那时的猪蹄很大,他吃一块就就吃不动了。母亲另外还会再煮一份菜,以防他们再饿了,肉有时候也不顶饱。

过完冬,日子就开始变长了。过年的时候,日子就更长,他记得老人总说“过年,日子长一根輲”。一个冬天要发生多少事,之后他才知道,过冬也叫冬至,既然是冬已至,这个“至”既有“到”的意思,也有“极”的意思,所谓的冬至大概就是冬天到了极点的意思。而所谓的过冬,不也就是冬过的意思吗?他越觉得生活的奇妙,上天竟会有这样的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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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他的文字至此,有一种停不下来的感觉。写的是他,实际上也只是我眼中的“他”,而并非真正的他。我不知道在他看到这些文字,会作何感想?或许也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没有能力创造一个关于“他”的世界,我所表达的依旧是——呈现在我面前的的这个世界里有“他”的身影。我一开始将“他”确定为像我一样的平凡者,是《平凡的世界》给了我书写“他”——一个平凡者——的勇气。

像他这样的人,是不会激发我的灵感的,因而,写他的文字就显得平铺直叙,违反着“文似看山喜不平”的创作规律。严格意义上,这不是创作,也只是写字,甚至是为了坚持写字。聊以自慰的是——他并不在意,因而,我也不会在意。谁让他的人生平凡的没有一点起伏呢?平凡者能否成就伟大?从来都是伟大的人自诩平凡,从未见平凡的人自称伟大。所以,“平凡是伟大的”的命题大概也只是伟大者的言说吧。

上面的这一通话原本就与他无关,不说也罢。过冬就意味着离过年不远了。他依旧记得一个脑筋急转弯——“一年中哪一天最长”。答案就是“过年那一天”,解释就是“过了一天相当于过了一年”,几年之后,他学的一个成语叫“度日如年”,他不解其意,但他会联想到这个脑筋急转弯。所谓的“过年”大概就相当于“度日如年”吧。但事实上,过年没有度日如年的困苦,有得是翘首以待的急切。二者的意义的差距是如此之大。

年关日渐近了,很多事都与过年有关。例如要烧猪肉,过完年,天一热,猪肉就放不住了,因而就有了烧肉这一道工序,这是民间最朴素的智慧。其实过程也简单,就是将生猪肉煮到一定程度,再放到油锅中,这叫油炸。这样折腾一番,猪肉就可以放得住了,甚至能吃过一个夏天,也不会有什么异味。还比如炸豆腐,炸丸子,炸油糕,蒸馒头······也都是为过年而准备的。他发现,所谓的“炸”就是为素的东西添一点荤腥味道。过年不也是如此嘛,为平常的生活添一点味道。

他指不上什么事,除了玩“冰车”,就是偷着放炮仗。点一支香,然后偷一串鞭炮,那时不会整条的放,而是拆开来,一个一个的放。一开始胆小,将鞭炮放在矮墙上,拿这点燃的香与炮仗的点燃线接触,有时不等触到就吓得跑开。用手按着耳朵,等一会儿还是不响。有时候这样来来回回好几次,才能燃放一个炮仗。这时的他,总是激动不已!要是能炸得惊飞几只麻雀,或者听着响声,赚回几个人的注目,就更兴奋。

他的胆子也会越来越大,一手拿着点燃的香,一手拿着炮仗,两者一接触,看到速燃的导火线,立马将炮仗向上抛,炮仗就会在空中炸响。让他引以为豪的还在于——他从未失手。等到过年的晚上,也就是除夕夜,他不用再偷着放炮,可以光明正大的在自家院子里,点燃一支炮仗,然后抛向空中,村子的上空飘散着炮仗炸响的声音,还有飘散而至的烟雾与火药味。这才是过年的味道。

期盼的年真的来了,他也能饱餐荤腥的味道,不用再整天啃着窝窝头了。人的幸福首先还是来自于味觉的满足。实际上所谓的荤腥也只有猪肉,放到今天应该足以“炫富”,可是,对于那时的他来说,这是足够的“奢侈”。父母亲为了这一年“最后的晚餐”也是卯足了劲。早上粉汤和炸油糕,粉汤的臊子就有烧肉,丸子,油炸豆腐,海带,青菜,蒜苗等。晚上就是炖排骨,还有大烩菜,这就算是期盼中的“年夜饭”了。不需要太丰盛,幸福的味道就已经很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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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记不清楚那是九几年的阴历年了,因为他实在记不得那时的自己该是几岁。不过那一年,他们家还没有电视,包括他们整个村子都没有一台电视机。不过,那时的除夕夜,每家每户都要在自家的院子里堆火塔子,其实就是将煤块堆成塔形,然后用木柴点燃。堆砌的煤块需要足够一夜的燃烧。而且还要保证院子里和家里的灯亮到天明。至今,他都不知是为何如此,他的父母也说不清楚。所谓的道理也可能是——自古如此。

在他十二岁之前,每到除夕夜,他都要被一只用木头制作的猫拴着睡觉,就是用一条红线,一头拴着他的脖子,一头拴着木猫的脖子。那只木猫应该是父亲的作品吧,据说是受神灵指示,才有此番缘分。就这样,这一只木猫牵引了他将近十年的时光。神事即人事,冥冥之中,似乎自有天数,这一生他都对猫有着特殊的感情。他看到过几只猫从生到死的一生,而总让他记起还是那一只牵绊自己的木猫,不生不灭。

越是隆重的日子,人们就越是会变得谨慎,也便有这百般禁忌。有时候连除夕晚上的一个梦都可能预示着一年的祸福吉凶。还比如初一早上的生火做饭经烟囱而出烟的形状以及飘散都决定着这一年的顺与不顺。但凡有点异常举动或者响动,便小心翼翼,耿耿于怀,生怕沾染上什么晦气。于是,即便要睡觉,炕头都要放上菜刀,大葱,大蒜,桃木等,大抵也是为了避邪之用。他无法理解这种莫名的神秘,充满着许多的好奇,但他还是不打折扣地执行着。

睡一宿便到了来年,这种变化让他很是不适应。新与旧就在这一夜之间,这种变化过于迅捷。这难道就是过年的意义?他的小脑瓜子虽不想这些问题,但心中总有几分的疑惑,他也不知道该问什么,该向谁去问。尤其是听大人说,他又长大了一岁,他就怀疑他没有感觉怎么就长了一岁?此时,他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成长,他的人生还尚在混沌之中。这就是童年,有几个人能懂得呢?

初一只能走邻访社,这是同村人之间的交往。他要做的事情就挨家挨户的去收压岁钱,那时的压岁钱基本上是五毛,一块不等。但他并不觉得少,一则那时的钱很值钱,尽管他还没有花钱的经验,对于钱的多少并无概念。二则这都是礼尚往来的事,他到你家,你到他家,只不过是交换一下而已。但就在这一交一换之间,人与人的感情也就深了一分。没有小孩子的也不觉得亏,子子孙孙无穷尽,只要这个规矩在,总能换得回来。

初二就开始走亲访友了,他那个年纪,几乎无亲可探,也无友可访。不过,他的爷爷奶奶都健在,他的姑姑们就会来探亲。城里的,乡下的,只要不是太远,都会聚在一起。即便远的,也会千方百计的回来。又是一番热闹,一年也难得见此一面,这一来一往,亲戚之情也又增进了几分。那时物质贫乏,人却亲近,如今物质丰富了,人却疏远。这是他的一生所要经历的世态炎凉。

多年之后,当他读到狄更斯的《双城记》的开篇,他明白,自己经历过的年代是最好的年代,也是最坏的年代。他就是从这种好坏交错的的年代中走过来的,只是很多事情,是在许多年之后才明白的,有些事情甚至直到走完这一世都未能明白。那时的他活在当下,不曾憧憬什么,也不曾怀念什么。就像极目四望之后,山的那边还是山,天的那边还有天,一样的明了,一样的简单。

11

过完二月二,年才算是过完了。这是他最开心的一段时光。在年初的村民会议上,村长宣布了村里小学的新任老师,这位老师还是他的一位远房亲戚。开学时间就确定为二月初三,也就是在二月初二之后。二月二在他的家乡又俗称“龙抬头”,就在这一天黄昏时分,按照习俗要“围灰尘”,就是将整座院子用炉灰象征性地围起来,这样可保家宅平安无事。

这是他记忆中的“年”,他虽记不得那是什么年代,但他确确实实是在那个年代走过来的。多年之后,他也可以对“当年”遥想一番。只是没有东坡相声的“遥想当年,小乔初嫁了”那样的盎然诗意。有的只是简单的欢喜,就如同丰子恺先生所言“只生欢喜,不生愁”。在他读到丰子恺先生的漫画的时候,他蓦然觉得,他也曾经也是丰子恺先生笔下的那个小孩。而此时,他正是那个小孩。

终于如愿以偿,他升到了二年级,这是他读书的第五个年头了,尽管他的学习仍然一塌糊涂。但新任老师对他的惨不忍睹的学习成绩一无所知。新的老师,大概会是一个全新的开始。这位老师个子不大,圆脸,头发卷曲,但又很浓密。穿着考究,一身浅灰色中山装,扣子紧紧的扣着。脚上穿的是一双油光锃亮的皮鞋,这是他第一次见到皮鞋。上课时不苟言笑,是个狠角色。这一点他早有耳闻。

让他终身难忘的是课程上到第三周的时候,老师在黑板上出了一道填空题,其实,就是将一篇课文的部分内容挖掉,然后要求学生填写。老师要求他当场填写,不得带课本。结果他折腾了十多分钟,一个空都没填上。老师就让他照着课本填写,结果他还是填不出来。他不敢看老师,只是将头埋得很深。他的脸火辣辣的发烫,无地自容。

时间又过去了十几分钟,老师喝斥道,照着课本都不会填,他唯唯诺诺地不敢说话。老师让他抬起头来,他却将头埋的更深了。老师让他将课本翻到填空题出处那一篇课文,他不说话,也没有翻课本。事实上,他确实不知道老师所指的是哪一篇课文。此时,老师已然怒不可遏,他却依然站在黑板前,深埋着头,一声不吭。课堂静极了,同学们也都低着头,不敢作声。

老师用他的课本的棱敲着他的脑袋,气愤的问他,两个礼拜都干甚去了,都不知道课讲到哪里了。他还是沉默不言。老师彻底恼火了,一脚将他踢倒在地,嘴里还不忘数落他这两个礼拜种种劣行。他立马站起来,站在倒地的地方没动,又不敢哭,只是偷偷地抹眼泪。又等了五分钟左右,老师厉声说道,还不回到座位上,将课文抄写五遍,明天拿给他检查。

老师像没事似得,继续给其他的年级讲课。他的眼泪簌簌而下,竟然小声的啜泣起来。这是他自读书以来从未受过的委屈,老师也没有理会他,照样讲他的课。他觉得自己是男子汉,不能这么丢脸。开学两个周以来,老师体罚过不少的同学,打得很凶,这本也是他预料之中的事情。只是今天的这一顿打应在了他的身上,尽管早有预备,但真发生时,他内心还是充满了说不出去的委屈。

放学后,他一个人悻悻地背着挎包爬上沙坡,没有像往常一样和邻居家的孩子相跟着回家。而是斜穿过沙坡的小树林,沿着羊肠小道一路前去。这条路通向的是一处沟渠,离他的学校并不远,离他家也很近,这曾也是他的乐园。这里有一处水源,水很大,味甜,可称得上是甘泉了。他蹲在水源处,看着潺潺而出的泉水,水中是自己的影子。他看着自己的影子一阵阵发愣。

那个虚幻的自己,正是真实的自己的投影。他用手搅动水,自己的影子就破碎了,然后又慢慢的复原。复原的影子还是完整的自己,也是重新的自己。他似乎明白一个道理,虚幻的自己尚能在短时间内由破碎而复原,何况真实的自己呢?怎么可以因为老师的体罚就一撅不整呢?为何不能确立一个全新的真实的自己呢?

12

经此一事之后,他就像变了一个人似得,这大概也是人的奇怪之处,或迟或晚,总要在生活的某一处,因为某一事的经历而突然刹车或转向,调整自己的人生方向。原来,这也并非只是小说家言,却是实际存在的道理。就像多年之后,他在电视访谈节目中听到郭德纲谈到说相声“开窍”的问题,他又想起自己的这一段经历,至今他都认为,这也算得上是“传奇”,这估计就是“开窍”吧。

从那处沟渠回到家中,他向父亲要了一张旧报纸,给自己的课本做了封皮。学习先从保护好课本开始,这是同学们普遍的做法。饭后,一个人就躲在后窑(他家装修了两孔窑洞,左为前窑,右为后窑)按照老师的要求将那篇课文仔仔细细地抄写了五遍,又预习了第二天要读的课文,还是有许多认不得的字,他一一做了标记。他从未有过学习之后的那一种满足感。想起今天的这一顿挨打,似乎早就给自己预备着了,只是直到今天才挨着了。

晚上十点左右,他躺上了床,却难以入眠。从入校的第一天起,他就有了新的身份——“学生”,只是他一直不知“学生”二字对于自己意味着什么。在他的家里,母亲耕田,父亲做工,他读书,他能想到的就是如此简单的分工。读书可能也就如同母亲耕田,父亲做工一般,也是一种“职业”——他如此想象着。这是他从未想过的问题,父母亲也不会讲给他听。如此想象,因为他的原因,他家也就成了“耕读之家”了。

一直让他难以理解的还是父亲写在门框上的那一句话——“耕读传家久,诗书济世长”。一开始不认识字,认识了之后又不懂得其中之意。多年之后,他才知道是曽国藩的一句话,于是他便对曾国藩产生了印象。对于一向沉默寡言的父亲而言,他能将这句话书写在自家门框之上,不会是轻易为之的,应该是有特殊的含义的——他这样猜想着。但父亲却从未向他明言此事,无论是曾经还是在未来。可是,就是这一句话不仅在他小小的心灵中产生影响,也缠绕了他的一生。

他的学习比以往用功了不少,每一次上课也都有了“如履薄冰”的谨慎,总是战战兢兢的,怕学不好了再挨老师的打。他的进步也确实明显,在期末考试中,两门课破天荒的都及格了,数学还是差一点,得了六十九分,语文进步不少,得了九十六分。他也是第一次在学习中获得喜悦。老师尽管没多讲什么,他也未获得任何奖项。但老师给了他一沓报纸,是语文学习报,让他逐字逐句的读。他的阅读就是从这一沓报纸开始的,有些影响,从一开始,就是一辈子的事业。

那时候,他们没有什么课外读物。只能听老师讲故事。这位老师到来之后,除了语文数学之外,还增加了思想品德,但没有课本,主要还是讲一些小故事。还有一个叫什么《学生通讯》之类的读物,他们手上也没有书,只能老师读,他们听。下午最后一堂课以往是自习时间,老师心血来潮时也会来讲一些童话小故事给他们听。隔几周还会有音乐课,他学到第一首儿歌《太阳当空照》就是在这样的课堂上学来的。

他感觉到学习生活充满了趣味,每一篇课文都会让他看到一个别样的“世界”,尽管课文都很短,但对于他们来说,却很长很长,要读很久才能读完。早自习时的琅琅书声,那种摇头晃脑式的朗读,令他迷醉。他对数学的兴趣要淡一些,学的也差一些,简单的加减也算不清楚。有时候,他不得不缠着他的奶奶帮着他解决算术的问题。在他的生活之中,重复中有改变,改变中亦有重复。

13

我发现写一个人的童年是最难的,以大人的眼光构建一个儿童的“世界”,总是给人以错位感。尤其是在黄土地上长起来的一代人,他们对于童年时光的流逝并无留恋,对未来也没有多少憧憬。所以,他们的平凡就像立足的黄土地一样的厚实和朴素。一个人总会有自己的天地,他们就在黄土蓝天之间,怅惘着,往返于轮回的四季中,然后慢慢老去,最终活成黄土地上的一个小土包,杂草丛生,然后再被来往的风削平······我想,他最终也会这样。

此时的他成了放牛娃,正是暑假,一年中最好的季节。他家的那头牛并非是“老黄牛”,而是通体都是红色的,毛很密,很短,很细,油亮光滑,是公牛,但被骟过。这是他家最值钱的家当,父亲把牛就给他的时候,也是有过特殊嘱咐的。在村里,只有他家喂得是牛,其余的喂得都是骡子,还有一户喂得是驴。有一个问题就是,骡子跑得快,牛走得慢,他就没办法和小伙伴们相跟在一起。

所以,他只能牵着牛独来独往,整个暑假都不能和小伙伴在一起。一开始不适应,觉得一个人太没趣。但又没有别的办法。放牛就像是现如今上班一样,早上太阳一丈高的时候,就得牵牛出门,中午日到正南方得回家吃饭。下午两点半就得出发,夜幕降临时才牵牛回家。就这样时间久了,他与牛的感情也日渐加深。他家的牛一遇到生人,就会用触角去顶人家,连他的弟弟妹妹都顶,但是从不顶他。

他牵着牛日出而走,日落而归,几乎跑遍村中的每一条路,每一道水沟,每一片草场。他俨然就是一个“小牛童”,他他从不去骑牛,他觉得牛本来就辛苦,勤勤恳恳为他家耕地,拉车,却从不言语。他不忍心在骑到它的身上作威作福。这是从小就存在的心中的善良。那段时间,牛成为他生活的一部分,生怕它吃不饱,每天总要将他喂得肚子鼓鼓的才回家。

有一次,他牵着牛路过邻居家的院子下方的时候,看到一本破旧的书,他捡起来一看,虽然破旧,但内容却完好无损。他至今还记得那一本书的名字叫《作文起步》,大概有一百来页,通过故事的形式讲述怎么写作文,修改前的作文,修改后的作文,以及修改作文中间发生的故事,一篇好作文是怎么形成的。更令他感到意外的是,里面的字他基本上都认识,这在以前是不可想象的。

于是,他除了放牛之外,又添了一件事,那就是读这一本《作文起步》,他逐字逐句的读,生僻的字不多,多读几遍,竟也能懂得其中之意。《作文起步》的小作者们虽长他几岁,但写的生活经历却与他的经历并无二致。他尤其喜欢到沟里面,将牛放开,自己坐在沟的出口处,也不用担心牛去糟蹋庄稼。而他或蹲着,或躺着,或坐着,用来读书。他那时还没有学到作文,甚至连日记都没有写过。但《作文起步》给了他写东西的冲动。

《作为起步》为他打开了一扇“作文”之窗,怎么去观察事物,然后去描写它。怎么样组织材料,讲好一段故事。但又都不是说教一般,而是一个自然自觉的过程。他反复咀嚼着书中的词句,修改前的文字的“粗制滥造”,修改后的文字的“精雕细琢”,这种转变可见教育之高明处。至今,他早已记不得《作文起步》的内容,但有些文字依然模糊的闪现在他的脑海中,童年的故事有趣,童年的文字有趣味。

他的雄心壮志也慢慢地“生根发芽”了——他也要像《作文起步》里的那些小作者一样练习写文章。他看着蔚蓝的天空中悠悠飘浮的白云,他听着潺潺的流水敲击着光滑的石头,就是这一本一百来页的小书,让他看到他所处的这个世界上的一草一物都是那么的美好。原来,阅读是这么有趣的一件事情,而且让你的周遭都变得有趣起来。这是他初尝读书的滋味,于是,他的一生都与读书联系了起来。

14

那时,他能读的书很有限。一则识字不多,阅读有障碍;二则课外书匮乏,几乎找不到什么可读之物。于是,一本从邻居家的垃圾堆中捡到一本《作文起步》,便让他觉得已是如获至宝。直到他在多年以后,读到毛姆的一本小说《人性的枷锁》,他觉得自己与主人公菲利普是何等的相似,但这种相似性不是源于自卑,而是对于阅读的喜欢。他可能也不会想到,他也成为我的文字的主人公,竟然也是与阅读相关。

其实,《作文起步》,正如它的书名所要表达的那样,它只是一本太过于初级的读物,也就是入门读物,读了这本书他也算是“入了门”。这对于他来说。的确也算得上是意义非凡。他没办法通过父亲或母亲还认识这个世界,父亲因沉默寡言而给他严厉之感,这让他望而生畏。母亲对读书全然无知,又因时常责打他的缘故,感情也就疏远一些。而这一本薄薄的《作文起步》却让他认识到一个温暖“世界”,而这个世界却是用他平日里所学到那些方块字构造起来,他感到惊奇。

他除了读《作文起步》之外,就是缠着奶奶给他讲故事,奶奶疼孙儿是真疼,什么好吃的,什么好玩的,奶奶都会给他留一份。他也从奶奶那里听到《白蛇传》的故事,听到《牛郎与织女》的故事,还有一个故事,我实在不知道故事名称的那几个字应该怎么写,大概是《杨敏留后是》,只能这样音译了,要旨就是要积德行善,孝敬老人,终有后报。对于他而言,这些最朴素的道理,就在奶奶的故事中建立起来了。

《白蛇传》让他从此害怕上了“蛇”,因为奶奶讲的“白蛇”并不是美女,而是一条吃人的“巨蟒”,如果要是那时就得知“白蛇”就像“赵雅芝”那么美,他大概也不会这么多年来对“蛇”充满恐惧。他从未见过像“白蛇”那样的巨蟒,但在路边经常会遇见小蛇,扬着头,吐出“毒刺”,好似随时都要攻击人,这是他一溜烟的就跑了,也不敢回头看。越是害怕的东西,有时候就越会出现在梦里,在蛇扑向他的时候,他往往会被惊醒,还好只是虚惊一场。

《牛郎与织女》倒是给他很多美好的想象。他觉得自己也是“牛郎”,总想着能够遇见“织女”,他甚至会期盼着自家的那头牛也会说话,给他指示,让他能够见到仙女。他也会看着天空发呆,是不是会有仙女来洗澡。他那时还意识不到神话与现实的关系,他相信奶奶不会骗他,例如七月初七会下雨,那是织女的眼泪。人间的喜鹊回去搭建鹊桥,让牛郎织女相会,他会发现七月初七喜鹊似乎真的少了。于是,他便对此更是深信不疑。

除了神话故事之外,奶奶也会给他讲“旧社会”的一些真人真事,当然,对于“旧社会”的划分好似并不准确,大体上应该是在1949年之前的社会。他听得最多的就是1948年的事情,他总是听奶奶讲起四八年的饥荒,看来人们对于饥饿的记忆都刻骨铭心的。他至今都记得奶奶当时的神情,给自己的“烟锅子”装上烟草,用大拇指捻平了,对着蜡烛的火头,吸上一口,就开始用它普适的语言描述有关饥饿的故事。那样惨烈的饥饿,他无法感同身受。听着听着就呼呼的睡了。

奶奶也会讲到她给爷爷家做童养媳的遭遇,大体上又是一个婆婆虐待儿媳的故事,至今在他们村的一处石岩下,还摆放着一座棺材,据奶奶讲就是一个童养媳被婆婆折磨而死,死后即被寄放在石岩之下。他看到奶奶的激动之处,眼角渗出的泪水。令奶奶没有想到的是在“新社会”出现的却是媳妇欺负婆婆,正好反了。他想,对于奶奶来说,可能最让她感慨万千还是在新旧社会之间婆媳关系的转变,她小时受婆婆的气,好不容易自己熬成了婆婆,又赶上了受媳妇的气。

对他来说,这可能是沉重的一课。一个人的一生中的苦难,谁会懂得呢?多年以后,在它听到《宰相刘罗锅》的片头曲时,或许只有这两句话能够概括奶奶的这些故事吧——故事里的事,说是就是不是也是;故事里的事,说不是就不是是也不是。

15

那个童养媳的悲惨命运还是在他小小的心灵中,投下一方阴影,每每想及,除了恐惧之外,还有无限的惋惜。而且,他与小伙伴也的确在奶奶所述的石岩下看到一座棺材。那是他第一次见到棺木,人死了就装在那里面,一般是要埋在坟地里的,但这位童养媳比较特殊,只能寄存在这石岩之内,就这样几十年经历着风雨,年复一年。

胆大的小伙伴们还打开过那座棺木,他只是远远地看过。据小伙伴们描述,棺木中只剩下一堆头发和白骨,还有一些衣物。已是久远往事,村里健在的老者也讲不清这座棺材里的故事,只是有一个故事的梗概——一位童养媳之死,故事的情节已成为永远的秘密。他恍然明白的一个道理却是一个诅咒——关于“寄石岩”的诅咒。他感受到诅咒者的恶毒。

他也似乎明白神话与人间惨剧之间的隐秘的关系,或许正是因为人间太惨,人们才创造了神话,将想象中的美好口耳相传,就成了神话。而现实中一幕幕惨剧,却被人们如此遗忘,连个故事的梗概都没有。正如多年之后,他读到鲁迅的文章,他记住的不是悲惨的祥林嫂,而是常妈妈与《山海经》,而是百草园。这大概也是人之常情吧。

转眼之间,暑期就结束。他们又回到课堂上。他领到新书,就迫不及待的翻看起来。老师讲课还是那样从容不迫,悠悠道来。他可能因为阅读《作文起步》的缘故吧,读起课本也觉得轻松了许多。但是数学课对他来说是比较头疼,开始学复杂一点的算术,还要学算盘,父亲从集市上给他买了算盘,他不得不跟着课本练习。有时候还得央求着奶奶教他。奶奶虽未上过学,在他看来,奶奶简直是精通数学的。

但是,这期间还发生过一件事,他不得不中断学习,要到他亲戚所在的村里,并带着他家的牛躲避计划生育工作人员的追讨。他家连他是三个小孩,按照计划生育政策属于超生。当时计划生育闹得很凶,听说邻村的人家因为超生,计划生育工作者要催交罚款,交不了罚款,就会赶走喂养的牛羊,抵偿罚款。他家里最值钱的东西就这头牛,于是父亲就将这个任务交给他,让他去亲戚那边去放牛,避避风头。

老师极其不愿意,老师怕他的课落下了补不起来。但最终还是同意了他的父亲的请假请求。他不得不的牵着牛,下山,趟过一条河,上山,下山,再上山之后才到了亲戚家。亲戚对他很好,他们家也有三个娃,但年龄都比他稍长,把我当作小弟看,他们也在村中上学。白天他们上学,他则去放牛。晚上他们就教他读书,写字,因而,他的课也并未落下多少。

过了几天,父亲就来接他回去。说蹲队干部已经来村里开过会了,罚款二千元,分期交付。有一家被罚了四千元,孩子的父亲蹲在地上嚎啕大哭。那时他家的牛大概值五千元左右,就这样不到半头牛的钱就没了,不过牛总算没被迁走,也是不幸之中的万幸了。而且如果牛在家中,即使不牵走牛,罚款也会涨。所以,这一次他功不可没。

他们村的蹲队干部,人比较好,相比于其他村,已经算是手下留情了。但是就那笔罚款,他家还是还了好几年,蹲队干部一来催交罚款,父母亲就愁容满面。那些年头,一年忙到头,挣不了几个钱,粮食倒是够吃,就是不卖钱。在多年之后,他读到朱镕基总理的谈话录,最让总理头疼的问题就是农民不挣钱的问题,对此,他也算是一个亲历者。可总理没提计划生育给乡村造成的负担,当然讲到乱摊派,乱收费的问题。这件事总理知道吗?

幸好的是他家没有遭到计划生育的那种“洗劫”式的惩罚,两千元换一个大胖小子,也值,这个大胖小子就是指他的弟弟。可是,让他不明白的是——人的出生这样的事实也会有错?而且还要受到处罚,这是什么道理?这是让他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

16

他读到三年级了,这期间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在校“好好学习,天天向上”,那时的理想就是如此的简单,活波而开心。寒来暑往,学校下方的水库也经历着四季的变迁,每天都见,也就不觉得变化,都是平常的生活。所以,即便是春夏秋冬的更替,在他的眼中,也并没有令他惊奇的地方。越是熟悉的东西,越惹不起人的兴趣,这大概也算得上是普遍规律了。

但在上学期结束的时候,他的老师被调走了。这是一件令他感到十分沮丧的事情。尽管,老师对他的体罚,让他丢了面子,但是他很感激老师,要不是那一顿挨揍,或许他还在浑浑噩噩的混日子。多少年后,当看到一本叫做《燃灯者》的书,他第一个想起的就是这位老师,尽管老师与周辅成先生想比,可能差之远矣。但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老师“唤醒”了他,给了一生受用的教诲。

最后,村委会决定让一位村里上过高中的女老师来代课,女老师不是本地人,是从外边嫁过来的。那时他对人的分类,除了男人与女人之外,就是本地人与外地人。这位老师首先是女人,还是外地人,所以在他的眼中,这就是一个外地的女人。除此之外,他们对老师一无所知。第一堂课基本上就是从老师冗长、无序的讲授中度过的。老师显然过于老师这个职业缺乏经验,生疏的连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

他们似乎就充当了老师履行新职业的“试验场”。即便他们在底下窃窃私语,老师也视而不见。老师的一口普通话讲得很流利,但他反而听得不习惯,甚至听不懂。老师不断的清理自己的嗓音,以此来缓解压力。课间活动期间,老师也试图与学生打成一片,但是学生与老师毕竟还是有隔阂的,老师的一贯威严建立起来的“师道尊严”还是让他有所畏惧,只能敬而远之。即使和同学们一起围着老师,他也是处在外围的那一个。

但在磨合几天以后,老师的态度急转,开始变得强硬起来。尽管老师的课讲得依旧杂乱无章,但老师却也不以为然。老师急需要树立自己作为老师的权威,而不是讲课水平的提升,毕竟授课水平的提升是需要时间,不可一蹴而就,而老师威严的确立仅需要对学生严厉要求的严格执行力即可。对此,他们在课堂上也变得谨慎起来,尽管这位女老师不会像之前那位老师体罚自己,但是被一位女老师点名批评,也会伤到他小小的男子汉的的尊严,这也是一种“体罚”。

老师讲课一直都是照本宣科式的,但是老师的教案做得十分仔细,一篇短短的课文,老师的教案要做好几页,他发现老师的的课也开始讲得从容起来,至少老师不会再像之前那般得局促不安。他似乎看到了一位女老师在他眼中的成长。而且在他们三年级仅有八个学生中,他能排到第二名的位置,那是由平时的作业评分决定的。所以,老师对他也算特别关注,那时,能获得老师的关注,对他来说是莫大的荣耀。

那本《作文起步》他依旧保留着,这算作是他唯一的课外读物了。之前的老师调走之后,学生通讯之类的读物也就没有了。不过,他还搜到父亲的一本笔记本,笔记本上是父亲工工整整抄写的文字,他记得有一篇是《红梅赞》,应该是诗歌,读起来朗朗上口。剩下的基本上是一些名人名言。这算不得什么读物,但这本笔记本和《作文起步》放在一起,就算是他最初的珍藏。

17

如果总是这样写他的生活,是那样的平淡无奇。幸好,我感觉在写他的时候就好像是在写我自己一样,所以,对我而言,这些文字似乎并不显得毫无生气,还能如此这般的写下去。但我还是愿意将看似我的经历规定为他的一生。而事实上,这也确实是他的一生。只是我实在没有能力像《平方的世界》那样,把他的一生放在一个宏大的社会背景下去书写,这算是委屈了他,但谁又叫我无能呢?

就是由那三孔窑洞构成的学校,成为他童年的乐园。在岁月的更替中,陪伴着他们的成长。虽然历经风雨,却依旧屹立在那边岿然不动。据老一辈的人讲,这是在搞农业社的时候就开凿的,一直是作为学校使用的。他也就成了这个村庄的文化中心,寒来暑往,送走一届又一届的毕业生,到乡镇,到县城,甚至到省城。有的人从这里走向更遥远的地方,有的人依然在这片土地上耕作。就如此,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当然,他不会忘记的是在经过一个雷电交加,风雨大作的夜晚之后,在第二天上学时,他们发现作为教室的那孔窑洞,在装着门窗的顶上出现了一道裂缝。这是一件大事,惊动全村的人,毕竟这关系到各家娃的身家性命,根据村里有箍窑经验老者地分析,觉得只是门窗处有裂缝,窑内并没有什么异常,应该不碍事。最后,以防安全起见,就在门口顶了一根粗木。随后,村委会就在学校的院子开会,商讨了新修学校的事宜。

就这样,他们的课依旧在这间充满倒塌危险的教室里进行着。一开始还觉得战战兢兢的,时间久了,也就不觉得有什么可怕了。新学校也在紧锣密鼓的筹建当中,新学校的选址在村里的一道梁上,即在高处。这和他们的旧学校正好形成对比,就学校是在沟里,即在低处。这大概就是说“人往高处走”吧。事实上,正如那位老者所言,窑没事。之后果真没事,许多年之后,那一道裂缝依旧在,但窑还是完好无损。

新学校的修建,是集全村之财力,人力,物力,充分体现了社会主义制度集中力量办大事的优越性,这已是他在几年之后思想政治中所学到的内容了,只是他没有恰到好处的想到这个例子作为这一论断的一个注脚。烧砖,拉砖,建房,粉刷,不到三个月的时间,新学校就已落成。这也算做是新任村长的一个政绩。修建学校从来都是造福乡梓的善政。这样,他的四年级就要在新学校度过了。这也是在村里上小学的最后一年了,五年级就要到乡里的小学去了。

在上四年级之前的假期,他随父母第二次进城。那时村里已经通了路,进城的路缩短了不少,也平坦的不少。虽说是条条道路通县城,但不同的路还是有不同之处,远近就不同。这一次进城落脚点是去姑姑家。姑姑家的两个娃和他的年龄相差无几,也在读小学。他第一次感受了城里人与乡下人的差距。姑姑家的小孩的作业本,课外读物,铅笔,钢笔,水彩笔·····应有尽有。他和姑姑家的两娃也很能玩得来,他们也很慷慨,就送了他一些作业本,还将他们正面写过本子也给他,反着还可以再写。

当然,他最关注的还是他们各种各样的课外读物,在征得姑姑同意之后,就将他家两娃读过的课外书,还有一些报纸,由他挑选,都可以带走,他为此喜不自胜。他看到了老师曾经读给他们听的《小学生通讯》,还有城里小学生写的作文集子,听说这些都是城里各小学评选出来的优秀作文。还有课外辅导书,记得应该叫《字词句篇》,这些在当时都是最奢侈的东西了,尤其是对他这个乡巴佬来说。这一次进城,对他来说,收获满满。

他没有想到过,读书会成为他的终生爱好。

18

他们的新学校也是由三间房组成的,但都是用砖砌成的。他们告别了土窑洞,这是可以称得上进步的,但是他还是对那些“不进步”东西充满了留恋。学校的院墙上用白灰刷的几个字,他依然记得——“再苦不能苦孩子,再穷不能穷教育”,但他总觉得这不如父亲写在他家门框上的那一句——“耕读传家久,诗书济世长”,后者应该更厚重一些,也更有味道一些。

新学校的教室里还挂着雷锋与赖宁的画像,他们是英雄。与教师粉白的墙壁相比,他们的画像是唯一有色彩的东西。赖宁还带着红领巾,他不止一次看过画像下面书写着的赖宁的英雄事迹。雷锋则带着皮绒帽子,一身绿色军装,这是他最经典的形象。还有那一句“将有限的生命投入无限的为人民服务中去”,也成为那时写作文仅有的被引用的“名人名言”。即便是在考试时,他也可以将这句话抄写到他的作文中,并不算作弊。

新学校的背后是一处沙地,沙地上疏疏落落的生长着几棵柳树,可能是因为无人修剪的缘故吧,长的千奇百怪。还有或远或近地长着几棵柠条,这算不上树,枝条四散开来,长满了刺,无人敢靠近。再就是一些沙蒿,长的也很随意,不算茂盛,但生命力却很旺盛,在这不算茫茫的沙地上生长着。现在有了一群孩子与他们为伴,这是人间的热闹,又很真诚。他们的纯真触摸着这一片沙地。

四年级的课文要长了一些,老师拿着《字词句篇》给他们讲解,那是教师版的。听说还有学生版。这也是在开学以后,从乡上来了一位老师带着学生版的《字词句篇》,他才得知这本书是分为学生版与教师版的。老师就要求他们要人手一本学生版的《字词句篇》,所以,他不得不向母亲要钱购买这本书,一本书5元钱,如此一来,这一本《字词句篇》就归他所有,那种喜悦无法言表。

接下来的语文课,基本的模式就成了,老师拿着教师版的《字词句篇》讲授,第二天早上,他们就得背诵默写《字词句篇》中所要求的“字、词、句”。老师不会有什么奖励或体罚,但这一条规矩却一直执行,不曾懈怠。于是,他又添了一个习惯,就是早晨必到他家院子之外的沙坡处朗诵,准备早自习时老师的考察。那时所学,多半也记不得,但他觉得那时真好,尽管他并不懂得背书的意义为何,但是他能从中获得乐趣,就是这么简单。

就在背书的时候,他看到很多次日出的情景,那如火的日,喷薄而出,气象万千,他觉得那是天地之间最壮观的景象。相比于华山上日出,黄山上的日出,他还是喜欢那时候的日出,清晨的第一道阳光洒在少年的脸上,稚气与朝气相应而生。书上的字也似乎变了颜色,成了红色,也明媚了起来。那种奇妙的感觉,他体会的很真切,至今难忘。

他觉得有些快乐是未曾有过的,而今后也不会再有的。一本五元钱的书带给一个人的幸福的感觉,会是那样的持久,由此而生发出来的快乐,更是让人终生怀念,今天的他始终都不会明白这一点。这或许也是与那个匮乏的年代有关吧。他明白物质的匮乏是可以通过精神的愉悦来填补的,而精神愉悦往往源于阅读。

19

这一段时间里,最让他感到惊喜的是他家终于有了电视,这大概也是九十年代后几年的事情了,应该在九七年之前,他记得不是很清楚,但是香港回归还是记得很清楚的。对于过去,时间反而成为最模糊的概念。这是令他苦恼的事情。人活这一辈子,很多事情因为时间的模糊而变得朦胧,好像水中望月,雾里看花一般。这也是他的困惑。在人生中,很难寻找到一个清晰的人生节点,来观察人的改变。记忆在时间的点上形成了“碎片”。

他家的电视是黑白的,十四英寸,外壳是红色的。通上电,扭开电视的开关,看到的是一片“雪花”,即便如此,他也觉得这是一件挺神奇的事情。说起电视通电,他想起他们村里通电的时候,他们才真正告别“煤油灯”的时代,这也是九十年代时候的事情了。多少年之后,他在历史课本中,才看到他们的落后。电气时代实际上已是久远之事了。

那时候的电视,通过天线架才能接受外界的信号。他仍旧记得拿着天线架满院子跑接收电视信号的情景,家里的人调试电视,门外的人调试天线。即便就这样折腾一番,也仅能接收到一至两个电视台,他记得最清晰的不是中央电视台,而是吕梁电视台。而且,中央电视台时有时无,吕梁电视台即便不借助天线架,也能看到一个梗概,只是不甚清晰。

多年之后,他在回忆这段往事时,想到的是“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电视就在他的记忆中,以这样的方式进入到“寻常百姓家”。在人们贫瘠的的日常生活中,增添了一些欢喜。例如,每天的黄金时段的两集连续剧属于必看的节目,在那时也是仅有的节目,十点半之后电视台就会停播。他们才会入睡,这也成为他们的一个作息时间。

之后,公家给每家每户安装了电视盒,这已是几年之后的事情了。如此一来,电视节目就丰富多了,电视播放的清晰度也提升了。他第一次看到《甘十九妹》,在主人公相爱相杀的那一刻,给她留下难以释怀的遗憾。他第一次看到古天乐、李若彤版的《神雕侠侣》,身着一袭白衣的小龙女被他视为“天仙”,人世间还有这样美丽的人,那是他无法形容的美貌。

在看到《小李飞刀》的时候,父亲给他和弟弟一人制作一把“飞刀”,之所以加上引号,是因为父亲给的是木制的飞刀,而非铁制的。他的心中渐渐的播种下一个武侠的梦,江湖里的快意恩仇,江湖里的恩怨情仇,江湖里的英雄美女,令他迷醉和神往。即便在学校,也多了一件事,就是谈论电视剧的情节,并将之视为一件乐事。

之后,市场又出现了卫星接收器,他们的黑白电视也换做了彩色电视,21英寸的。电视节目已经多到令人眼花缭乱的地步,而他也渐失对于电视的喜好。电视节目往往缺乏想象,而是在定格或者固化人的印象。而不像读书,是在打开人的想象空间。所以,他还是回归于阅读,而没有过度沉迷于电视节目带来的娱乐性的冲击。

一个人的经历,总是伴随着一些外在事物的改变。一个人在多大程度上进步的,在某种意义上也与一些外在物相关。短短人生不过几十载,正是一些身外之物的改变才丰富了我们的内在世界。而有些问题是永恒的,有些问题却是时代性的。但这却是像他这样的小人物所难以把握的。能够做到只是反躬自省,而事实上这也是难以达到的。就如同电视以他空虚的方式来填补我们的空虚的部分,最终我们能够获得什么呢?这已是多年之后,他在思考的问题了。

20

他的一生与别人没有什么不同,都是在一段时间上的持续而已。实在没有什么故事可写。只是在他的眼睛中看到有限的人间百态,想想也觉得可乐。人与事,是与非,就这样上演着。人世间免不了的悲欢离合,有的演绎成了故事,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笑谈。有的则慢慢淹没在时间的洪流中,尸骨无存。他小的时候,无法感知,随着年岁的增长,慢慢的有了体悟。就如他的故事在我的笔下一样,尽管拙劣,但终是聊胜于无吧!

他家上院的邻居,一有点什么事情,就会找邻村的神官过来“跳大神”,驱邪消灾。在他的记忆中,第一次看到“跳大神”的场景,令他惊异无比,在闪烁的烛火中,神官上蹿下跳,根本看不出是一位七十余岁的老者,而且口中还念念有词,一般人听懂,听说只有经常敬神的人才能听得懂。尽管,他的课本告诉他,这属于迷信。直到有一次他们村唯一的大学生的家里也张罗请神官安顿门庭。他才对此深信不疑。

他曾经还模仿神官“跳大神”,这样的情景至今想起来都令人发笑。他在前面敲着鼓(实际上并非鼓,是一张铁锹,只是手柄比较短而已),几个小伙伴跟在后面扬着灰尘,这是他们在做“法事”的场景。这却成为了他们的游戏,现在想来,估计神灵也会原谅他们的无知吧!这些令人忍俊不禁的场景,随着年岁的增长,也日渐淡忘了。村里老的一茬大多数已入土,那是他们的终生信仰,而不是他们的“游戏”。

对他来说,他只在装神弄鬼的时候,他的玩伴才对他顶礼膜拜,甚至还会配合他演戏。可是在平时,他经常被玩伴欺辱。看他不顺眼,就会被拉到见不着人的地方揍上一顿。其实,这也在某种程度上促成他的孤僻性格的形成。他总是不大合群,这种性格伴随他的一生。最后,几乎独来独往。就在这种状态下,多亏了那一本《作文起步》,让他看到另外一群人,另外的生活。

在他家下院,也住着一户人家,最年长的一位是这家主人的爷爷,据说是收养的时候是以“爷爷孙子”的辈分算的,这也是一个神奇的人,懂得很多东西,还写得一手漂亮的毛笔字。但家徒四壁,他收养的孙子以及孙媳妇对他不好,他还记得,这个人经常到他家来串门,他母亲就会准备一些窝窝头给他吃。其实,他们家的粮食也不宽裕,但一村一社,总要有个互帮互助。

应该是一年冬天的早晨,他也记不清除了。邻居家院子围着人,吵吵闹闹。他看到老头满头的血,怪渗人的,原来是被他的孙媳妇给打了,事情就发生在今早上,起因也说不清楚。老头就将村干部都叫到,让给他评理。最终,这件事情也不了了之。不久之后,老头很隐秘的死了,带着他全部的秘密走了。老头的棺材就是他父亲给做的,最后用的也是那座棺材,只是用红油漆涂过。而这也带给他最初关于死亡的恐惧。

为老头办理后事,大摆排场,吹拉弹唱,好不热闹,白事和喜事是一样,这是人们最朴素的哲学观,为死人办事,却是要给活人看的。人追求的是现世的感觉与幸福,哪怕他是死人,总之,活人是这么想的。但是老头住的那间窑洞,在他每每路过时,都的鼓起勇气,一溜烟地跑出很远,这种恐惧才会稍减。老头的形象时常会出现在他的脑海中,挥之不去,越想越害怕。其实,恐惧都是自己给自己的。

在他这有限的一生中,这些人的死亡从眼前飘过,有的人死的惨烈,有些人死的悄无声息。总之,没有人死得“重如泰山”,相反都是死得“轻于鸿毛”的。这个村庄的人就这样一个个的老去,死去,人越来越少,坟堆越来越多。这个村庄再未听到小孩出生时的啼哭,洒满的是老人谢世时儿女们的眼泪。在他之后久远的日子里,所有这一切只在遗忘中继续······

21

他就要到乡里去读五年级了,乡里他去过几次,能看到的两栋楼,一栋是乡小学,一栋是乡中学。这大概能够显现出政府对于教育的重视程度。其他的都是用砖瓦砌成的平房,连乡政府也是如此。逢五的时候,就是初五、十五、二十五,乡里会开集市,他们将其称之为“赶集”,实际上就是周围村镇的人聚集到乡里,买卖日常需要之物。

那时供销社还未倒闭,但已有破败之象,这是九十年代初的事情了。多年之后,连同那间商铺都被拆除了。在低矮昏暗的商铺内,日常的用品该有的还都有。相比于个体户开办的日用品超市,这里显然差得越来越远。但有些东西只有在供销社才能买得到,像石油,他似乎也仅能记得这个物件。那时他们还在用油灯照明,石油自然是必备之物。

平常的时候,乡里也并没有多少人。主要还是学生,两个学校加起来,大概有一千余人吧。他的五、六级就得从乡小学度过了,这原本也并无什么稀奇古怪的,所以他并不激动。从村里到乡上,大概有十里的路,一天来回就是二十余里,爬坡上峁,崎岖不平。他想他今后的读书岁月就要在这山山峁峁、沟沟壑壑的穿梭中度过了。这些平凡的时光,很多也都不值得记忆,因而,多半也在她的记忆中零落了。

乡小学虽说修了一栋二层小楼,但是因为质量问题,一楼是老师办公室,二楼仅设置了四间女生宿舍。施工队为了弥补过错,就额外修了十几间平房,作为教室和男生宿舍使用。这样也就稳妥一些,至少不用担心楼会倒塌。这栋楼房就在如此特殊的呵护下,在学校倒闭的时候,那栋楼竟然依旧屹立不倒。学校大门口是一片苹果树园,在他们去之前,还有专人看护。他们去之后看护人去世了,在无人照看,就成了一片“野林子”。

他被编入五年级三班,和他同班大概有五十余人,基本上是男女各半。他的同桌是和他一个村的女同学。但不久之后,班主任就为他重新挑选了同桌。原因是,在几个周的教学里,班主任发现他和他的同桌学习都还可以,为了帮助后进生,班主任又对整个班级进行了一次调整。他就和一个学习稍差一点的女生坐在了一起。其实他的同桌的学习并不差,只是不多说话,人比较沉闷一些。

在这里的小学,课程就丰富了,除了语文和数学之外,还有自然,思品,美术,音乐,体育。当然,语文和数学是绝对的主课,其他就是细枝末节了,一个周安排一次课。但每周二下午还有专门兴趣课,包括百科知识,书法,自然实验,体育,任学生选择,据听说这是学校推行素质教育的举措。他参加的多半是百科知识与书法兴趣班。他很喜欢这种方式,所以能够做到踊跃参加。

和他关系最好的是一位男生,名字他记不清楚了,但是他有一个特点就是一只手多长出一个手指头,很多人称他为“六指”,但这样称呼他的基本上属于不怀好意的。他认识到一点,人的确是有善恶之分,好的人就是很坏,就是想给人不痛快。那个男生要小他一岁,性格比他更孤僻,因此,他俩就经常在一起。例如在劳动课,一起去捡柴,为冬天烧炉子准备的。还比如体育课自由活动时,他们俩一起玩。有一个成语叫“形影不离”,他俩应该算是吧。

到乡镇小学里,感觉一切都是新奇的。因而,他对于学习保持着极高极浓的兴趣。他的班主任教授数学,他对数学的兴趣提升了不少,兴趣的确是最好的老师,数学的成绩自然也就进步。因而班主任对他也算格外关注。语文老师还是学校大队辅导员,听说很厉害,记得开学之初的第一篇课文,老师就讲了一个周才完,他第一次领会到语文课竟然可以这样讲。

22

许久,没再写关于他的故事了,那些在岁月中沉淀下来的往事,回想起来,都是光阴悠悠的味道。关于他的文字,已经写了二十一篇,这是第二十二篇了。可能是隔得有点久了,便又像是重新开了头。可是,他太平凡了,比《平凡的世界》里的任何一个人都要平凡。有时候觉得,对他情有独钟,更可能那个他就是我,于是,还不如说我对我情有独钟。

那个高个子的语文老师调走了,听说去了县里最富庶的一个镇里的小学任教,这已令其他的老师艳羡不已,但是对于他来说,对于这个世界的另一个世界,依旧全然无知。只是他们的语文课从此没有了固定的老师,来讲课的老师均属于客串,实在排不开就安排自习。他们的语文课就这样持续了一个学期,他的五年级也就结束了。

但他发现一个问题,和他关系最好的男生,性情变了不少,因此也与他渐行渐远。这是他第一次感受到一个人的变化,由善良的有点懦弱,开始变得强硬的还带点暴力,以及在未来的几年里我听到的他的堕落,他想这一切大概与他的一开始自卑有关,或与别人给予他的嘲笑有关吧,他只能如此猜想,甚至这些猜想也是几年之后才有得。

那时,他的成绩可以排到年级前三,每一次领奖,他觉得自己很耀眼。领到除了奖状之外,还有笔记本,《还珠格格》最火的时候,笔记本的封面基本上都是电视剧的剧照。那时候觉得紫薇真的很美!但看了电视剧就不喜欢,那时候最不喜欢卿卿我我的爱情场景,还是觉得小燕子打打闹闹比较过瘾。但紫薇的美丽还是不容否认。这也让学校里的女生,至少在他的眼中,已是相形见绌了。

他的成绩依靠的是勤奋,他的天分很差,他觉得即便是在班级里,他的智商都不及很多人,他最喜欢的就是华罗庚的一句话:“勤能补拙是良训,一分辛苦一分才”,这句话一直陪伴着他,失落的时候是安慰剂,骄傲的时候是镇定剂。天分是锦上添花的东西,而勤奋应该是雪中送炭,能有持久的热度。那时的他最喜欢找到适合自己的句子激励自己,恰好,那个尽管闭塞但却真诚的世界是给勤奋者的。

他的上学真的是做到起早贪黑,冬天的时候,昼短夜长,这一点体现得更明显。早上摸着黑到学校,下午摸着黑到家,除了爬坡上峁,还要涉水趟河,每天如此,却从无迟到,那种对于学习的纯粹热爱,是无与伦比的幸福,所以才敢那样的执着与持久。不是因为少年不识愁滋味,而是因为纯净的心灵中,专注着生活。也许,他真正的怀念的也是这些,一个人的一生,能有多少这样的纯粹,这样的执着时光呢?

23

美好的日子总是很短暂。转眼间五年级就接近尾声,下半年就转入六年级,尽管还是在同一所学校,但越到最后,大家还是多了几分依依不舍之情。毕竟,我们的班级还是要打乱重新分配。一年多的相处,无论是与老师,还是同学,都有了浓厚的感情,一想到就要升入六年级,他的内心还是涌动着些许不舍的离别之情。

至今还记得,由于姓名录入错误,他一开始被编入六一班。但是在班级清点人数的时候,六三班的班主任便拿着学生名册来找他,名字不对,但是各科成绩却是相符的。最终,六一班班主任与六三班班主任多次交涉,便将他索要了回去。于是他便成了六三班的一员。六三班设在学校大门处的一间房子里,并排的四年级,六年级的其他两个班都在别处,但也不挨着。至今也不知道是出于什么样的安排。

班主任担任数学老师,异常严厉,体罚学生也是出了名的,但又不妨碍和学生能够打成一片。语文老师是新调来的一个小姑娘,水灵灵的,皮肤白净,人长得也精致漂亮,上课极端认真负责,无论是上课还是作业,皆尽心尽力。还记得没隔两年,再见她的时候,皮肤黝黑,身体也壮实了不少,早已没有当年的风采。一个美女就这样毁掉了,心中不免暗暗的叹息。

他依旧保持着对学习的热情。成绩也自不必说,长进了不少,基本上在年级前三名,故而,深受老师的青睐。有一次从班主任那里搜来一本《西游记》,生僻字还有注音,读之便爱不释手。但班主任生怕他沉迷于小说,耽误学业,便要了回去。但从那时起,他就暗暗地喜欢上了古典小说。直到多么年之后,他再读《西游记》,还保留当年的痴迷。

六年级的后半年,学校发生了一件令人恐惧的事。六二班的一个女生周末在家用农药清洗自己的衣服,晾干了便穿着到了学校,周一早上便觉得自己头昏身沉,请假未去上课。中午时分便已昏迷不醒,学校立即送往县城医院,但最终抢救无效死亡。这是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接触到与他同龄的人的死亡,他仍记得校长讲话通报此事,几度梗咽的情景。那段时间,关于此事的流言蜚语不断,有的传闻荒唐之至,令人费解。

美好的生命也是短暂的。他蓦然会觉得人生无常。他会想起《西游记》里的长生不老,复活,天宫,地狱······人活着总是有活着的精彩。人死了,总有着无限的凄凉,一句“死去元知万事空”,隐藏着多少无奈与荒凉。后来才知道,人越是长大,就会承受越来越多的死亡。直到有一天,在形式逻辑的课堂上,看到这样的例子:所有的人都是有死的,苏格拉底是人,所以,苏格拉底是有死的。这就是人生的绝望,难逃死亡的审判。

幸好,他没有过早的接触这些东西。他能经历无忧无虑的童年,上学、读书,也没有今天的压力与负担,也算是兴之所至,倍感珍惜。学校门前的那一片苹果树林,依旧野蛮的生长着,就像他们的童年一样,生猛的生长着,无拘无束。一群人在一起,完成这样的人生阶段,这样的光阴怎能不让人怀念呢?

24

写他的文字,已到了第二十四篇,这已是我的文字里连载的篇幅最多的了。我想把他写成某篇小说的主人公,但是我缺乏写小说的功力。所以,只能委屈“他”了,将“他”放在这既非散文,亦非小说的文字里。我很少读小说,说没有时间,多半是借口,实际上是因为没有耐心。但是,对于他,我又不得不写,记录一个平凡的人,是我的志向之一,我不愿意眼睁睁的看着这个计划流产。

他的生命被局限在那一方小小的天地里,和许多别的生命一样,他甚至觉得连同在路上碰见的小虫子,它们的生命也被局限在他目之所及的世界里。在我的眼中,他的生活单调乏味,学校,家里,要不是在去学校的路上,就是在回家的路上,来回往返的就是同一条路。几年之后,他看到一个叫鲁迅的人说的话:世间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便成了路。他想,他的生命也被局限在这一条路上。

六年级的下半年,考试明显多了起来,小升初,原本与考试无关,但学校为了检验教学质量,最好的方法莫过于考试。学生必须适应考试,小学老师大多数应该高考的失意者,因而,他们最明白考试对于一个学生意味着什么,尤其是对于他们这样的来自的农村的孩子意味着什么。尽管他们读的是九年义务教育,尽管他们还不懂的九年义务教育是什么,不过,他们知道自己不必有升学的压力,考好考坏,都是要升入初中的。

有时候,一堂课就是一场考试。六年级的后半年几乎成了这两年学习的一个总结,或者是一场检验。他似乎明白,六年的小学学习就要结束了,尽管他度过的小学要超过六年,但就在这半年里,他们都在准备着结束这六年的学习生涯。等到了真正要结束的时候,浓郁的惜别之情,在自己的内心沈腾而起。之后,他也慢慢的明白,所有过往的岁月,都在一场有异常的告别里经过。

毕业的时候,正值夏天,校门口的那几棵杨柳,在太阳的照耀下熠熠生辉,闪烁着白色的光,三三两两的学生聚在一起互诉衷肠,相互赠送着明信片,笔记本,奢侈一点的还有钢笔,留作纪念。平时严肃的老师,此刻也和学生笑逐颜开,谈天说地。毕业的高潮应该是在毕业照的时候,老师与学生无不精心准备,盛装出席,只为在定格的那一刻,自己是最美的。多年之后,他时常还会端详着当年毕业照,会心一笑。是啊,那时多美!

大概,就在这个时候,一个人的童年结束了。一个人要用六年的时间来完成自己的童年,一群人要用六年的时间来准备这样的毕业礼,并在懵懂之间告别自己的童年。童年带走了一个人所有有关于美好的东西,包括记忆。他一直觉得这是他的生命片段里最值得纪念的事情,最值得怀恋的事情。那是他的清白之年,那还是他的不识人生之味的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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