伟大到平凡,丰富到简单,艰辛深邃到平易
《诗经·女曰鸡鸣》生活与艺术奏响的幸福绝唱
少年时受琼瑶小说的启蒙,乃至今日仍对爱情抱有偏狭的口味。花好月圆当然不错,可不若生离死别来得透彻。脉脉含情的眼眸,被山水、时间以及更多的障碍隔开,就此埋下一生的痛悔。被误场的情,被误会的心……爱情总该有些无奈的部分吧,否则,肝肠寸断的戏剧起伏便找不到容身的位置。而幸福这个词,又是一个生活中备受欢迎、艺术里略显庸俗的字眼。但这首诗改变了我对生活、艺术、幸福的理解,生活在举左手的时候,艺术没有偷偷地换成右手,而是琴瑟和鸣的奏了一曲幸福的绝唱:
“女曰鸡鸣,士曰昧旦。子兴视夜,明星有烂。将翱将翔,弋凫与雁。” 这分明是说男女的悦爱。两人挤在床上那么耽溺纵乐,却使人觉得好的情感是一清如水,可以一点也不污浊。我想有过乡村生活经历的人,对这首诗会更有感触:诗中的妻对夫说快起床吧,鸡都叫三遍了。夫则睡意朦胧的答:天才蒙蒙亮,还早着呢。妻不依了又催:你快出门望望天去,启明星该有多么明亮,鸟儿们就快飞出窝了,还不快去射些水鸭和大雁回来。
“弋言加之,与子宜之。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在乡下,当我们看见最亮的启明星的时候,天就真的亮了,意味着在也不能赖床了。所以女人继续唠叨着,要他的男人出去射点野味回来。话讲到这里吧,自己也不忍了,把男人从暖和的被窝里生生拽出来,毕竟是有点残忍的事情,想必男人也是不耐烦的。于是便哄将起来,说温柔的话:等你把野味打回家,我就下厨给你做好吃的美味。有肉有酒的好日子,我愿意一辈子跟着你。说完这些,尚不罢休,紧接着又哄道“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知子之来之,杂佩以赠之。知子之顺之,杂佩以问之。知子之好之,杂佩以报之。”面对这样的一番温柔耳语,做丈夫的,哪一个不曾被软化呢?心里简直比灌了蜜还甜呐,浑身骨头怕是都会酥掉了。世间的枕边风,向来有这样的杀伤力。所谓舌头低下压死人,——即便被压死了,这个男人也是心甘情愿的。于是作丈夫的,在感情表达上也不示弱,借汤下面地顺带也夸起自己的女人来:我知道你这人勤快,喏,这块玉佩就送给你吧;我知道你这人温柔,这块玉佩就当代表我的心好了;我知道你对我是真的好,这块玉就当作是我对你的回报吧。接连不断的三个排比句,在感情上,一层递进一层。要知道,首饰可是天下女人的最爱啊,何况还是一块佩玉呢!
看,几千年前的一对小夫妻把日子过得如此有情趣:被催促起早,原本是很懊恼的事情。可是这女子深谙妻子之道,一番枕边风吹拂,不仅没把夫君激怒,反而说的他心潮起伏,竟出人意料地送了自己一件礼物。这种你情我愿的小插曲来得多么高调呢!这别有一般的打情骂俏是有着深厚的生活底蕴的。相亲爱,可以是不相纠缠,可以是丝毫不粘滞。而情爱的伟大,也并不一定是激情颤栗,却可以那么自然空阔,如满天的繁星。我们抬头观望,既无欲望,也无贪婪,只是那饱满而空阔的人之喜悦罢。
这些个流传在民间的诗歌,既没何希腊史诗中神勇伟大的英雄,也不见倾国倾城的大战争与大爱情,只是寻常街巷中的男女,然而他们的悲欢也一样惊动天地,如江河丽地,日月丽天,虽然余韵无限,却不必正襟危坐。这种伟大,如果说也是一种伟大,却是在平凡普遍中透彻了人情之常,所以可以不做态。这伟大也只是因为自然,浮华都尽,直以生命的真相相见了。
人终究是孤独的动物,一生仿佛都在寻求一个灵魂意义上的伴。而爱,正是上帝派来搭救孤独的——它并非长情大爱,而恰恰体现在平凡的一言一行里。这样的爱,最是给人安心慰籍,所以长长久久。这里面有种彻悟了人之常情的平稳与安静,不是远离了人的夸张的作态,也不是主义或道理的振振有辞,可以伟大到平凡,丰富到简单,艰辛深邃到这么平易,这就是它独有的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