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舜华: “乐学与诗(曲)学”专栏主持人语

曲者,乐之支也(王骥德语)。元明以来将曲与礼乐联系起来,从乐辞系统的演变来考察南北曲的兴起,绝非空穴来风,而是传统声辞学的延续与变异。

李舜华教授

所谓三百篇亡而后有骚、赋,骚、赋难入乐而后有古乐府,古乐府不入俗而后以唐绝句为乐府,绝句少宛转而后有词,词不快北耳而后有北曲,北曲不谐南耳而后有南曲(王世贞语)。

这样一种声辞统系的叙述,它所依据的并不是各文体实际发生的次序,而是各文体进入礼乐文化系统、或者说被尊体与被雅化的先后次序,而直接体现了历代士夫礼乐自任的精神。这方是一代有一代之文学的根本所在。

可以说,一代文学的变迁实与一代经学(尤其是乐学)的变迁互为表里,如此而言,不了解历代文体的诗乐之离合,实不足以了解一部中国文学史。

从诗学到曲学:古典乐学与诗词曲研究的新路径

因此,本辑特辟“乐学与诗(曲)学”一栏,自诗乐切入,不仅希望能引发更多有关中国传统诗(曲)学的思考,也希望能进一步推动我们对整个中国文学史的重新思考。

然而,作为六经之一的乐学,实非数年间可以通贯之;因此,本专题所刊发的四篇文章,仍侧重于音乐与文学,惟特重文体的意义,分别以诗经、楚辞,以及词谱、曲谱之演进为对象,来考察某一文体入乐与否,及其具体的音乐性或音乐的演进轨迹,其间,相关人物之勾勒、史实之考订、文体之辨析、义蕴之抉发,虽各有所持,却也都有助于乐学与诗(曲)学的进一步思考。

华东师范大学乐学与诗(曲)学工作坊

《诗经》是“经”,是“诗”?《诗经》都为“乐歌”,还是先“徒歌”后“入乐”?“风”“雅”“颂”三分始于何时,三者之间是泾渭分明,还是相互掺混?如此种种,久成聚讼。

然而,其间却有各自概念内涵的不确定性,也有各自立论语境的差异性,仔细推衍起来便是一部经学史复杂的演进历程——说到复杂,譬如,从经学到文学,实际从来就不是如进化论般,直线式发展的。

而五四以来有关《诗经》不少议论的“石破天惊”,其实缘于时代风气的发酵与回应,若从学理上来看,也大都不过古人绪余,同时,随着百年来风气的流播,更日益遮蔽了传统经学的历史实相,而歧异丛生。

《百年诗经研究献疑》

解玉峰教授《百年<诗经>研究献疑》一文,重新提出这三个问题,正是站在久被遮蔽的今日,更体贴今日观者的立场而对所见种种歧误之处重加质疑,遂直接彰显了百年研究的困境,这或许也正意味着重新接续传统诗经学,方是破障的开始。

楚辞是否皆可入乐,若入乐,其乐又如何?“兮” (类似尚有“可”“乎”“只”“些/止”等)字是语辞助声,还是音乐泛声?

《楚辞体音乐性特征新探——音乐符号“兮”的确立》

戴伟华教授《楚辞体音乐性特征新探——音乐符号“兮”的确立》一文指出,尽管楚辞是与音乐共生的,却也仍有歌言之别,甚至一篇之中有歌有言(言近念白)。何以见得?大抵乐亡而辞存,遂不得已因辞而考乐;其中,“兮” 字,作为楚辞文体的标志,实为音乐泛声或拖腔的记音符号。

一篇中有“兮”则为歌,无“兮”则为言。《招魂》一篇遂因此而角色毕见,而颇染几分仪式性的戏剧色彩。

此外,该文不避繁琐地列举出基于文学与音乐立场的不同,各家对楚辞评断的不同,这也同样彰显出百年来由于现代学科分类体系下音乐与文学的分途,其间楚辞研究的复杂镜象来。

《论辛弃疾二十四首临江仙的体式及其词谱学意义》

若论词(曲)体的形成与演进,以及辞乐的离合,格律化(定谱)是为根本。

朱惠国教授《论辛弃疾二十四首<临江仙>的体式及其词谱学意义》一文指出:

第一,《临江仙》一调,体式甚繁,《词律》与《钦定词谱》以和凝(54字)为正格,若论影响,实当以苏辛所定60字为正格,如龙榆生《词谱》所示;

第二,这一体式首见于滕宗谅,初定于苏轼,经叶梦得等人相传,而终定于辛弃疾;第三,60字格不仅在体式更近于唐律,同时,声情也由凄清幽怨日趋于流丽谐婉。

若进一步推衍,这一《临江仙》60字格的形成,历滕、苏、叶、辛数子,恰恰折射出北宋以来师道精神消长下,文人士夫假考音定律以寄旷怀的历史进程。尊和凝词为正格,不过清人考其原始而尊晚唐五代之意罢了。

因此,也不妨说,《临江仙》一调的演变及其入谱的变化,也正是宋元明清乐学思潮兴衰异变具体而微的例证。

词调的定式,苏辛为窾要;曲谱的定格,沈璟为第一。万历十七年,沈璟辞官,从此开始了二十年的词曲生涯。这期间,沈氏自号词隐生,实际是以“典乐”自任;而他的考音定律,却是用治史的方式,而且是考据(源)的方式来治曲。

《“案头”与“场上”——明中叶戏曲创作技术性难题与沈璟的曲学贡献》

《南九宫十三调曲谱》的出现,也正是晚明博学考据之风渐次兴起的表征之一;同时,从理论上与精神上引领了当时考音定律的风气。然而,历来沈璟研究多囿于汤沈之争,且长期以来扬汤而抑沈,因此,重新发明沈璟的曲学意义,进而重考汤沈之争,是为当务之急。

朱万曙、朱雯《“案头”与“场上”——明中叶戏曲创作技术性难题与沈璟的曲学贡献》一文,也正是因此而特别强调沈璟曲学的独立意义,指出沈氏标举“词人当行,歌客守腔”,种种定谱,实际上是从技术的层面析难解疑,为当时曲作示范,遂影响深远。

《文艺理论研究》2017年第4期目录

本专题有意识地自《诗经》以下,将不同文体的研究汇聚在一起,只是希望,这或许将有益于我们关于“乐学与诗(曲)学”的思考。

诸如诗词曲不同文体的兴衰异变,诗乐之离合,南北之嬗变,词曲之异同,曲谱与曲韵的考定,一旦置入乐学的视野,或许便有无数隐微可以彰显,而一部文学史的嬗变历程也因此而日益丰富。

“乐学与诗(曲)学”专栏主持人语

然而,如何将“诗(曲)学”的发生与演变置入“乐学”这一更为广阔的学术视野,尚待各体文学研究,以及文学、经学、史学、音韵学、乐律学等不同学科的共同努力。我们期待更多不同领域、不同视角的研究问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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