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人《夜归》：一本关于“暗物质”的诗集
诗人本应是神灵和众生的信使，世间真要有暗物质，他们应该最先发现。
这是一本中国诗人捕捉“暗物质”的笔记。诗人用眼光、思想、灵感甚至生命将捕捉到的“暗物质”汇集一起，让你一睹生命未知的奥秘。
第一部：城
1. 《城市》
2. 《洗脸》
3. 《静物》
4. 《脐带》
5. 《各路神仙》
6. 《轻》
7. 《我把自己种在花园里》
8. 《痛苦典当行》
第二部：刀
9. 《信任》
10.《孤独》
11.《麦穗》
12.《手术台》
13.《杀人现场》
14.《跳楼记》
15.《酒鬼》
16.《首领》
第三部：灵
17.《时光是一堵透明的墙》
18.《夜归》
19.《三个胖子》
20.《失眠的人》
21.《牧羊人》
22.《一夜头白》
23.《教堂内的影子》
第四部：骨
24.《骨牌》
25.《末日》
26.《清明，湖面》
27.《那些过早死去的孩子们》
28.《黑白真相》
29.《诗骨》
30.《门牙》
《夜归》（绘画：LUC），请横屏欣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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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城
不管何种生命，都会和暗物质一起，居住在一个或大或小的空间，这是我们的“城”。
《城市》
鸟们
挤在一根天线上
飘飘扬扬的雪
挤在鸟的背上
《洗脸》
对着一盆水
我洗脸
先是眼镜掉下来
然后是假牙掉下来
我拿着毛巾狠搓
眉毛紧跟着掉下来
眼珠掉下来
鼻子和嘴巴都掉下来
如果是你
该不会因为一次洗脸而伤感吧
我端起这盆水当一面镜子
看到我的眼睛、鼻子和嘴巴都在
《静物》
灯光趴在墙上
蜥蜴在想着心思
墙壁 站在地板上
钢琴 站在地板上
许许多多吃饭的大腿
灯泡 自个儿在那里上吊
白色的汤 四处流动
鸭子光着身子
蹲在搪瓷的盆里大笑
蒜苔餐巾纸以及鱼 翻着白眼
我把屁股扔在椅子脸上
然后 走出了屋子
《脐带》
手机厂是手机们的家
每台手机出生后不久
就被父母们卖了
买手机的人
都能从装手机的盒子里
发现一张写满字的纸条
还有附送的一截脐带
《各路神仙》
回到家里
他发现财物被洗劫一空屋里狼籍一片
佛祖耶酥主席像关公财神爷和转经筒
供奉的各路神仙横七竖八躺倒了一地
不知道是谁破门而入痛扁了他们一顿
还是趁着家里没人他们自己干了一架
《轻》
拿起一把剪刀
朝照片上长得没有哪儿不像我的那个家伙的
脑袋
一刀剪去
而剩下的事情该如何了结
就这样手持凶器面对一张剪去脑袋的照片
像一个自杀后的木偶？
刚满一岁的女儿走过来
从我的手中将剪刀拿走
在一片空旷的花园里
她把一件凶器当作自己的玩具
《我把自己种在花园里》
在一座与世隔绝的花园里
我席地而坐
晒太阳
我把自己
切成
一小块
一小块
一小块
每天埋一些
在土里
我盼望着明年春天
有人从我的头顶飞过
看一看我的花园里
是有一块人形的草皮
还是有一块人形的阴影
《痛苦典当行》
我开了一家当铺
专门收购痛苦
因为我相信
痛苦值钱
刚一开张
门庭若市
人们在这里放下痛苦
拿着白花花的银子出门
第二天
人们发现了惊天秘密
把痛苦全都典当出去的
一出门就会飘飞起来
浮在半空无法落地
因为地上没有影子
典当了一半痛苦的
走路飘忽不定
再无法站稳脚跟
地上的影子时有时无
让人搞不清是人是鬼
典当了少量痛苦的
一会儿头晕
一会儿心跳加速
走路频繁摔跤
地上的影子忽明忽暗
第三天
我的当铺
再次门庭若市
那些典当痛苦后
加倍痛苦的人们
用双倍的价钱
从我这里
赎回了他们
最初的苦痛
B．刀
生命就是一场生存之战，刀就是我们更愤怒的眼神、更锋利的手掌，聚集着暗物质 能量。
《信任》
她
被骗一次
就会愤怒一次
然后在背包里装一把刀
如今
她有十倍的愤怒
在背包里有十把尖刀
今天
我遇见了他
她的美丽让我心动
共同的孤独将我们互相吸引
可想着她内心攒下的十倍的愤怒
想着她背包里装着的十把锐利的尖刀
掂一掂我背包里所剩下感情全部的重量
我赶紧收拾起所剩无几的最后一丝善良然后
拔腿就跑
《孤独》
她换一个号码
打通一个电话后
马上换成另外一个
她每天换一身漂亮衣服
像一个油漆匠
每天给自己刷一层油彩
她变换着角度在阳光和灯光下晒
她想晒出斑马一样的条纹
她喝光一天里所能找到的全部的酒
摔碎瓶子然后拼接碎片
她举枪朝门外走去
她想杀死
第一个被她撞见的男人
20140102
《麦穗》
这些金黄的麦穗
挺直了腰杆
看着
路过的雨
路过的云
以及
路过的阳光
是谁把它们的耳朵割了
它们空举着天线般的芒刺
却无法收听到现实的风声
《手术台》
雪白的空间
一滴血在那里走着
无影灯下
他们把我的裸体
铺展在台上
我眼看着他们
抚弄着我的血
用麻药将我灌醉
用手术刀在那里说说笑笑
《杀人现场》
打开衣柜
我发现我
许多的
上半身
下半身
被洗得
干干净净
在里面挂着
控血
没有指纹
没有脚印
没有凶器
知道这个秘密后
再次走在大街上
我发现自己
心情越来越好
胆子越来越大
《跳楼记》
我还记得我从二楼摔下去的时候
两腿发麻有点儿头晕
现在我搬到了六楼
每次吃饭
我都会站到阳台上
把一根头发扔下去
把一块肥肉扔下去
把一截骨头扔下去
把一棵可能会卡在喉咙里的鱼刺扔下去
然后我若无其事地跑下楼去看
那些头发肥肉骨头和鱼刺
到底摔坏了没有
《酒鬼》
前面踉踉跄跄
飘来一个酒鬼
我手起刀落
定睛一看
鬼跑了
酒洒了一地
剩下一个肉坛子
不知是谁的
《首领》
废旧的沙发
丢在荒野中的垃圾场
它并没有混在所有垃圾中间
而是被安放在芜杂混乱中
难得的一块
清静之地
看上去就像
垃圾们的
首领
C．灵
为了活着，灵魂比我们思考的时间还长，它是实实在在暗物质，它应该一直活着，甚至，不死。
《时光是一堵透明的墙》
时光是一堵透明的墙
死去的人在墙的另一侧
清晰地打量着我们
打量着他们留在岁月里的遗照
照片发黄、褪色、斑驳
是他们的手无数次触摸所致
他们无数次触摸的照片
也有我们的
一起发黄、褪色、斑驳
摸着摸着
他们就拉住了我们的手
一瞬间将我们
拉过墙去
《夜归》
一盏一盏
依次打开
每个房间的灯
那些在黑暗中住着的灵魂
你一开灯就会倾刻间将它们
全都赶走
所以
开灯不能开得太快
好让那些灵魂
从容地
穿上隐形衣
并且
有尊严地离开
《三个胖子》
遭遇恶性车祸
侥幸未死
侥幸未伤
用钥匙开开家门
已经夜深
黑咕隆冬的
可我还是在黑暗中
听到了三个声音
“儿子，你回来啦”
“老公，你回来啦”
“爸爸，你回来啦”
她们的声音很轻
声音的后面
都瞪着大大的眼睛
我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吁一口气
老妈、老婆、孩子，我回来了
被你们派出去的三个胖子
平平安安地拽回来了
《失眠的人》
深夜
失眠的人
偷偷掀开每家每户的被子
时针和分针们都安静地躺着
大声或小声地打着呼噜
他一点儿都没有动偷窃的念头
孤独醒着如一根秒针
《牧羊人》
我是一匹牵着羊群的狼
它们的祖辈早已被我吃光
因为这一个错误
我不得不将这群可怜的羊儿抚养
青青的草原上我老眼昏花
握紧赶羊的鞭儿
走进那一片夕阳
《一夜头白》
藏在心里的鬼
憋了几十年了
终于朝我的头顶
开了一枪
所有的乌鸦
全跑了
只剩满山
雪白的枝丫
《教堂内的影子》
平静得
就这样坐着
没有一个人
长长的椅子随时针移动
钟声
掠过城市音乐
掠过祈祷
幸运者和不幸运者并肩坐在我的对面
他们把自己的影子摊在我的腿上
D．骨
骨，它是我们身体里种了一辈子的柴禾，直到死去，我们才用它点起了一束光。
《骨牌》
——赠一位上海网友
我有两个朋友
一个叫A
一个叫B
他们叫我C
我们两男一女
我们都没有结婚
眼看着大家年龄都大了
我觉得再撑下去没什么意思
我就说
明天你们两个把我火化了吧
然后，你们就结婚
为了记住我
请把我的骨头做成一副骨牌
想我的时候
你们就好好玩上一把
《末日》
树在树坑将自己活埋
粮食吃下所有的农药
镜子把水银吞入腹中
电脑在屏幕上注射病毒
钢笔给自己开出一张便秘证明
相机把快门当作芒刺
结婚照在镜框里各想各的心思
鱼跃入水中等着被淹死
煤气罐在厨房里独自拧开开关
取款机腹胀时继续吞食磁卡
而当一张讣告贴在新闻脸上
一把钞票给另一把钞票充当纸钱
《清明，湖面》
你看到的
是湖面上一艘艘游船
我看到的
是湖面上一只一只漂浮的鞋子
所有在夏天溺水而死的生命
此刻全都倒立着
脚在水面
身在湖底
《那些过早死去的孩子们》
坟太小
小到
大风刮上几次就抹平了
小到
大人们念叨几次就忘光了
这些
短短的命
这些
小小的鬼
《黑白真相》
一只黑黑的乌鸦
站在我的墓碑上
一群黑黑的乌鸦
站在我的墓碑上
一代接一代黑黑的乌鸦
站在我的墓碑上
它们的叫声
不是翻译碑文
它们呼叫掘墓人
掘开我的坟墓
打开我的棺椁
墓中一堆白骨
是我一辈子
从人世间
偷来的
光
《诗骨》
亲爱的
我想给我们的
爱情
诗
找个
安身之处
纸易碎
网易破
硬盘容易中毒
刻上石头又过于做作
你说
能不能在我们欢愉之时
让我们的诗句
顺着我们
张开的
毛
孔
和
唇
洞
渗入身体的最深处
刻在我们的骨上
然后
我们
用一次次的做爱
将笔划刻得更深
用一天天的朗读
把诗句擦得更亮
这些诗句
会带着我们的秘密
活在我们的肉里
长在我们的骨上
千年之后
会有人发现我们的尸骨
读出每块骨头上清晰的诗句
看到每块骨头上“致L”的字样
他们会把这些骨头叫作“诗骨”
他们会想象出一种像甲骨文一样古典的爱情
他们会在一个城市发现你的骨
然后在另一个城市发现我的骨
先发现你的或先发现我的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我们的骨与众不同
别的尸骨无法与我们混成一堆
终有一天
当我俩的412根骨头
全都被发现
他们一定会
将这一男一女
放在一起展览
或者
埋进同一个
坟墓
《门牙》
许多年后
我遇见我童年时掉落的
门牙
它长大了
静静地矗立在荒野之中
上面写着
我的名字
南人，男，江苏泰州人，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毕业，2000年创办诗江湖网站。作品入选《中国先锋诗歌档案》《新世纪诗典》《当代诗经》《中国新诗年鉴》《中国诗典》等，出版有诗集《最后一炮》《黑白真相》《致L》等。获磨铁诗歌奖2017年度十佳诗人奖；诗集《致L》获第二届《诗参考》杂志十年优秀作品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