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甘孤冷的寂寞

世间哪有永久的繁华，正如唱家没有不降的高亢，行者没有不慢的脚步。青春就是人的繁华期，过去了便会趋于平静。聚散匆匆，相思难表，登山临水，惹起心事，寂寞时，谁都一样，不是没有成长，而是正在扎根。

宠爱之后，逐渐淡漠，此为生理状态；置心止水，视身浮云，此也心理内情。摽梅之季无婿，而立之期无业，青春难以寂寞；盛壮之年无学，送终之时无嗣，荒老无以寂寞。诗，尤其新诗，为青春期纠结当下、忧虑未来的错杂分行。夕阳晚风，自古多情，不知更年期是否也会因羁绊的紊乱，碰撞出盎然的火花来。以笔舌倾动人主，藉报章鼔簧天下，一心想打倒眼前的敌人，此等豪情，当也少年文人之激烈。素常日子，以文章的平铺直叙记述，既如此，便需寂寞中的酝酿。汪曾祺有所悟：“一个写字的人，连寂寞都不能守，如何能写出好文章？”为此，或旨在僻处乡隅，意在林泉，或随性大隐隐市，淡泊超然，齐邦媛也有箴言：“写作是个单打独斗的行业，文坛原本无‘坛’，只是有时文人相聚也有可谈之事。”

“公元前我们还太小，公元后我们又太老”，昔时读书人的寂寞，多囿于见识之陋，不读万国书，焉知万国事。顺天为首善之区，而阅报者寡其人；河洛为中原之壤，而传报者窘其步。皮锡瑞《师伏堂未刊日记》云：“都邑之士，颇闻时事，然闻所未闻，见所未见，言西人富强，则摇首不信；言西国文明，更拊心若疑；闻保种、保教之言，以为过虑；闻瓜分中华之说，以为讹言。”梁启超也说：“惜然不知有所谓五洲者，告以外国之名，犹不相信，语以外患之危急，则曰此汉好之危言惊听耳。”纷杂信息，可解闷，之后则会越发的寂寥。

天下无不贫之士。在野科考，终其一生，望洋兴叹；在朝谋进，尔虞我诈，如履薄冰。恭谨忍让，为居乡良法，自甘寂寞，乃居官良法。何圣生《檐醉杂记》转引“人生十幸一不堪”：“最贵男子身，幸一；不为商贾人，幸二；亲慈弟恭门内肃雍，幸三；生于山明水秀之区，幸四；性嗜读书喜属文，幸五；人或形残吾官骸完，幸六；人或恶弱有罢癃之疾，吾天姿刚正又健无病，幸七；生当太平，幸八；所主皆贤公卿，幸九；存心利济十年，奏记活千人以上，不可计，幸十。惟一不堪者穷饿耳。”有限人生，设定目标，忍穷饿便需煎熬，苦其心志，劳其筋骨，而文人富贵，起居便带市井，若富贵能诗，吐属便带寒酸。

寂寞非内心空洞，钟期久已没，世上无知音，何必去凑热闹，讨没趣。寂寞之人应自知之明，举国趋之、如饮狂泉者避之，嘿嘿不语、悻悻自好者避之，名曰克己，实则利己者避之，孔雀开屏、露出屁股者避之。屏风烛影，渐落晓星，寂寞是一种自甘孤冷的居住，不在乎姿态，是一种自我约束的表达，无所谓虚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