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稞青稞(4)

5.两个江措

洮河北岸的船城住着十二个掌嘎。船城的东边是百灵掌嘎,供着官寨的祖业田。船城的西边是牦牛掌嘎,供着官寨的水夫田。这两个不同寻常的掌嘎,五百年前从卫藏随同嘉波部落来到两棵马尾松的卓尼,历来被当作嘉波家的亲房,可以出入卓尼官寨和嘉波家的陵寝。

几年前,百灵掌嘎和牦牛掌嘎里,有两个叫江措的孩子长成了男人。十二掌嘎里每出生一个男丁,就可能是未来掌嘎头人、寺院八班、印经官或者四十八旗的长宪(旗长)总管。所以两个喜气洋洋的江措经常在清澈的洮水里看自己茁壮的身影,他们已经瞭到了自己美好的将来。

据说百灵江措一生下来就口含风珠,他和风跑得一样快,他是头人的儿子,寺院八班的侄子。他家的牛很多,他在山坡上荡牛(放牛),他可以在成群的牛背上奔跑。牦牛江措力气大得惊人,他的两只胳膊能同时举起两只岩羊,他擅长驯马,牦牛江措给土司官寨训的河曲走马,又快又稳,像一座奔跑的山。两个江措是十二个掌嘎里最攒劲的小伙子,是人里头的尖尖呢!这头江措的阿妈唤江措回家吃饭,那边的江措就应了,所以啊,两个江措好得能共用一只木曼,共穿一双骆鞮。

牦牛江措:你想进寺院呢,还是想娶媳妇呢?

百灵江措:我又想进寺院又想娶媳妇。

牦牛江措:你要么进寺院要么娶媳妇,阿么能什么都想要呢?

百灵江措:那你想进寺院呢,还是想娶媳妇呢?

牦牛江措:我想做一只羊呢!每只羊的下巴底下都有一把草呢!

那一年刚刚袭位的南杰嘉波要从十二个掌嘎里选一个贴身戈什(侍卫),两个江措成了最佳人选。头一天百灵江措侍候小嘉波下马,百灵江措穿着簇新的袍子,像一个要去相亲的小男人带着羞涩。意气风发的南杰嘉波勒住高头河曲马,百灵江措弓着腰蹿上去,把身体蜷成一只蜗牛,候在马肚子下面——世世代代的娃子都是这样侍候卓尼嘉波下马的。卓尼嘉波的蹬云翘尖靴犹豫了一下,没有踏在他的脊背上,他撇腿从另一侧跳下了马,扬长而去。第二天,牦牛江措侍候嘉波南杰下马。南杰嘉波勒住高头河曲马,牦牛江措阔步走上去,一个结实的躬步。嘉波南杰的蹬云翘尖靴在牦牛江措的大腿上一弹就跳下了河曲马。南杰嘉波甩了一声响鞭说,就是他了!

于是牦牛掌嘎的江措成了南杰嘉波的戈什。南杰嘉波出行,牦牛江措就如影随形。南杰嘉波在官寨,牦牛江措就陪南杰读书,或在马号里给嘉波驯马。可是百灵掌嘎的人有点不窝拽(舒服)了,谁能知道新的卓尼嘉波不喜欢娃子的脊背而是喜欢娃子的大腿呢?几百年来卓尼嘉波上下马都踩着娃子的脊背,谁能想到大腿呢?但是,牦牛掌嘎的江措怎么就知道新的嘉波的爱好呢?这里显然有一点不可言传的意味,嘉波对牦牛掌嘎有些偏心了。可牦牛掌嘎的人不这么想,卓尼嘉波把掌管灵魂的差事都给了百灵掌嘎,牦牛掌嘎的人多了一个戈什算什么,况且百灵江措是要进寺院做阿克的。百灵掌嘎认为,问题的关键不仅仅是一个戈什的问题,卓尼嘉波的戈什就是卓尼官寨未来的总管或者大头目。

船城里的人都知道,做不了戈什的百灵江措准备进寺院了,年龄一到就得受比丘戒。进了寺院的百灵江措一定会承袭阿古的八班僧职,因为他的阿古确实老了。卓尼大寺的八班只在一人之下,同时作为僧官的南杰嘉波,对五百年前就形影相随的百灵家族是十分倚重的,对聪明伶俐的百灵江措也甚是喜欢。

两个江措倒是相安,依然在一起掰手腕,下六子棋,除了眼睛不怎么对视,跟以前一个样。

两个江措都喜欢漂亮的菩萨女儿。菩萨女儿住在隔河的木耳,她的巧手会做精美的藏靴,只要她看上一眼你的脚,或者看一眼你留在地上的足印,她就会做出合脚的靴子,她甚至能看得出你的一只脚比另一只脚大一点点。用獐子皮鞣制底靴,用氆氇绣十字花做成腰子,船城里的人说,喏,菩萨女儿做出来的靴子是靴子里的尖尖呢!

天到三伏的时候,卓尼的热头也像青稞芒一般扎人呢,荡牛或者驯马的两个江措嗓子眼儿冒烟呢。这时漂亮的菩萨女儿就从摇摇晃晃的木耳桥上过来了,手里提着窝奶。菩萨女儿的窝奶跟别的姑娘做的窝奶不一样,她把做好的窝奶放了冰糖,冰在阴坡的溪水里,在热头最大的时候,把窝奶包在氆氇里,甩开连把腰子绣花靴往木耳桥上跑。百灵江措跑得快,展翅迎上去,树上的云雀就叫了。而菩萨女儿的眼睛直往后面的牦牛江措的身上瞄。天性羞涩的牦牛江措双脚总是不由自主地往后退。在跳跃的阳光下,虚幻的菩萨女儿像一缕火苗,飘来飘去总是飘不到牦牛江措的身边来。

牛毛绳子的死结是那个春天的娘乃节打上的。娘乃节是闭斋节,女人们孩子们从凌晨开始一天一夜不说话,水米不打牙。为了打发枯燥的时间,姑娘小伙到嘛呢康戴着傩具做游戏。就这样,牦牛江措的藏袍里就多出了一双崭新的靴子。这是一双獐子皮鞣成的翘尖靴子,十字花氆氇腰子,里边塞着柔软的胡麻秸。

百灵江措看到,他的伙伴驯马的时候,不再是身子骑在马背上,靴子插进马镫里,而是双手撑在马鞍上,一截松树似的身子倒立在马身上,一双漂亮的藏靴直入云霄。再看他下面的那匹紫红色的河曲大马,鬣鬃飞扬,状如虎狮。生存在南赡部洲的牦牛江措,不再是双脚踏在泥土上的俗人,而是在空中飞翔的神,那一双獐子皮翘尖靴就是翅膀。有了一双漂亮藏靴的牦牛江措,甚至不在马背上的时候,也舍不得把那双靴子踩在地下,他仍然双手着地,倒立着,把靴子举在天上。每当这个时候,天地便倒过来,他脚踩着白色的云,头顶着金色的土,头发裹着蓝色的风,怀里揣着红色的火,南赡部洲的光明变成了菩萨女儿的眼眸,把他的全身照亮了。他用双手行走在十二掌嘎,行走在菩萨女儿背水往返的路上,他的脸离地那么近,离菩萨女儿走过的路那么近——他热爱着菩萨女儿,他不敢张开嘴说出他的爱,怕被风吹跑了。

牦牛江措和百灵江措终于等到菩萨女儿上头(成人礼)了。菩萨女儿的父母给她搭了草房,她可以在草房里接纳他喜欢的男人了。菩萨女儿梳着三格毛的辫子,上面缀着珊瑚,她丝线绞过的脸,像剥了皮的芫根(蔓菁)。两个江措仰起脸看菩萨女儿的草房,谁也不敢看对方的眼睛。

而沉默的百灵江措只做一件事,他白天黑夜只在菩萨女儿家的草房附近荡牛。

一个傍晚,百灵江措家的牛丢掉了,求牦牛江措一同去找牛。百灵江措的骆鞮踏水湿透了,要借穿牦牛江措的獐子皮翘尖靴。他不由分说就把那双新靴子套在脚上,拉起牦牛江措说,快走,要不牛走远了。这样他们就路过了菩萨女儿的新草房。草房上的独木梯是用一棵合抱的松木新锯出来的,树心白得耀眼,散发出的苦腥的味道让人心慌。

百灵江措说:你是不是喜欢菩萨女儿?

牦牛江措说:我喜欢菩萨女儿。

百灵江措说:那你为什么不浪她的草房?

牦牛江措说:我想让她坐上我家的连锅炕。

百灵江措说:你替我去找牛,我把你的心思去告诉菩萨女儿。

牦牛江措的心跳得厉害,嗫嚅着说,锅盖揭早了会生的,皮子没熟好会裂的……

牦牛江措认得百灵江措家牛的蹄印。两个掌嘎虽然一东一西,可他们领种的祖业田和水夫田在一起,他们放牧的草场连在一起,都在洮河南岸的阳坡上。百灵江措家的牛羊是最多的,怕丢掉怕走散,他家的牛羊蹄子都烙着梅花印,走到天边都能顺着蹄印找得见。

牦牛江措顺着梅花蹄印,在百灵江措家的牛圈里找到了百灵江措丢掉的牛。虚惊了,心地笃实的牦牛江措赶着牛去找百灵江措。他站在菩萨女儿的草房下,在牛耳朵上掐了两把,牛哞哞叫了。

百灵江措像一只影子从崭新的独木梯上飘下来,皎洁的月光下,他腰里系着菩萨女儿的彩色氆氇腰带。

牦牛江措惊呆了,难道百灵江措要吃着干糌粑吹笛子,又想当喇嘛又想当女婿?

百灵江措改变主意了。他要娶媳妇儿了。菩萨女儿坐上了百灵江措家的连锅炕。可是就在婚礼的那一天,唱完哭嫁歌的菩萨女儿眼泪都没有干,百灵江措就揪她的头发,打她的脸,还让她光着脚穿过船城去背水。夜深人静时,人们听到菩萨女儿压低哭声叫着江措江措……牦牛江措疯狂地转古拉(围绕寺院白塔转圈),眼泪揩也揩不完。他知道一切都是因为那双靴子。

那是两个掌嘎的一场械斗,直到此时洮河里的血腥味还没有散尽。五百年前从雅砻河谷走来的腿和胳膊,握着生铁嵌进对方的肉身。事情由两个江措引起,最后演变成两个掌嘎的仇杀。那一夜天上没有星星,洮河边黑得像一只锅底。两个积怨已深的族落都怨恨卓尼嘉波给了对方太多的恩宠,自己得到的少了。男人们怕伤着自己人,牦牛掌嘎的人穿着黑氆氇,百灵掌嘎的人穿着白氆氇,他们高声喊着牦牛牦牛,百灵百灵,震得洮河水决了岸。

百灵阿妈扑向儿子百灵江措,砸着他的肩头说,不要打了不要打了,你娶了这么好的媳妇,菩萨女儿没有跟牦牛江措跟了你,是牦牛江措让着你,你怎么能以怨报德?百灵江措一把推开阿妈说,我不稀罕女人,我不想娶媳妇!我就是看不惯牦牛江措得意的样子,看不惯他把獐子皮翘尖靴举在天上!他的脚真高贵啊,让他的脚上天葬台吧!

一场厮杀让两个掌嘎死了一半的男人。头人的儿子百灵江措举着一根点燃的桦树枝,直戳牦牛江措的眼睛,牦牛江措俯身躲过了。他没有还手,他为了还那一双靴子的账,更不想让菩萨女儿失去男人。接着一块生铁劈过来,牦牛江措的一条腿失去了知觉。

剩下来的事情是,两个掌嘎的长老们捋着胡子拄着树枝,搬了烧锅,支了灶火,在嘛呢康盘腿大坐,开始谈命价。百灵掌嘎死了七个人,牦牛掌嘎死了十二个人,不是牦牛掌嘎的人瓤,是百灵掌嘎的人狠。七个性别、年龄、地位所差无几的相互抵消了,百灵掌嘎给牦牛掌嘎要赔五条命价。百灵掌嘎的牦牛、犏牛几乎都吆进了牦牛掌嘎的牲口圈。百灵江措家把几十头藏绵羊塞进了牦牛江措家的羊圈,理由是他的命还在,只是赔个腿脚。

牦牛发了脾气是要挣断牛皮绳子的!牦牛江措把几十只藏绵羊一个个扔回百灵江措的羊圈里。他说,我死的不是腿,是心!一个人心死了,人就死了。牛和羊赔不起我牦牛江措的命价,我要让百灵江措永远离开船城,他只要出现在我面前,我会送他上天葬台!

在卓尼,对一个人最重的惩罚不是让他死,而是让他永远离开家,并让他的整个家族变成赤贫。

藏人好辩,糌粑一拌,大茶一喝,嘴皮子上沾着酥油,说上个三天三夜舌头也不燥。两个掌嘎的长老把牦牛江措一只腿的事掰开了揉碎了说了个底朝天,吃掉了一头牛三只羊,一口袋糌粑,喝光了十坛锅烧,还是没有令双方满意的结果。

最后是卓尼嘉波敲了惊堂木。

哪一个掌嘎或部落里出了人命官司如果惊动了官寨,那是耻辱的,那就说明掌嘎或者部落里没有秉持公道的威望人了。看来十二掌嘎里几百年还没出现过这么棘手的事。可能因为第一次在官寨断案,南杰嘉波的手有一点发抖。依后来百灵掌嘎的人说,嘉波南杰看到牦牛江措受伤的腿,皱了眉头。这牦牛江措是嘉波的戈什,没有下人的时候,他是南杰嘉波的影子,或者就是嘉波的一条腿至少是一条胳膊。掌嘎里的人对他下手就是对南杰嘉波的胳膊下手,对南杰嘉波的腿下手。刚刚做了嘉波的南杰,胡子茬才坚韧起来,他的眼睛里蓄满了悲愤,举起了惊堂木——

跪在大堂一侧的百灵江措说,牦牛江措执意让我离开卓尼,是因为他看上了我的妻子菩萨女儿!

跪在另一侧的牦牛江措把双手摊开面向前方说,我将迎娶上迭长宪的女儿为妻,我今生今世将与菩萨女儿保持一箭远的距离!

仅仅十几岁的南杰拿出嘉波的口气,说,让百灵家的淘气娃子永远离开卓尼吧!

从此百灵江措离开了卓尼川。牦牛掌嘎里最攒劲最仁义的江措跛了一条腿。

木耳桥是一座伸臂木桥,总是在吱吱呀呀地响。已经成为大头目的牦牛江措把双手放在马背上,像十年前那样,用双臂嚯地支撑起自己的身体,一双漂亮的獐子皮藏靴直入云霄。他倒立在六月清亮的曦光里,他的双手变成了一双厚实的大脚,他异常粗壮的胳膊变成了两条腿。他眼里的船城倒过来了,洮河水倒着流回去——他的眼泪流进头发里。

他看到菩萨女儿家的碉楼炊烟升起了,风马旗向天疾飞。这炊烟这风马多少年都没有变,多少年里风都没有把它们吹散。变了的是菩萨女儿,一块金子放生锈了。

以后的几十年里,只要牦牛江措倒立在南赡部洲,他就回到了过去,回到菩萨女儿十七岁的那一年。十七岁的菩萨女儿背上木桶里的泉水溢出来了。在她羞涩地奔跑着的路上,路旁的一棵柳树上,挂着一双獐子皮翘尖靴。

6.地主

女人管男人叫二后生,男人管女人叫老命。船城人知道那是他们的名字。男人在地里受的时候,女人挎了篮子来送饭,男人就“老命”“老命”地唤着。女人离开地头时,男人就喊,欢欢儿往家走,阳婆晒了你的白脸脸,黄风呛了你的毛眼眼。那个被唤作老命的女人,很少出门,在搭起来的土坯房里做针线,打哈欠,养娃,脸蛋白得像剥了皮的芫根。等他们生下娃后,船城人奇怪了,他家的娃也叫老命。娘叫老命,娃也叫老命,反正就是这么日怪。

那么这些日怪人是从哪里来的呢?男人很好说,就是船城人说喜欢谝旦工(说闲话)。这么喜欢谝旦工的男人着实不多。男人要弯腰撅腚使力气干活儿的,嘴上漏了气身子不乏吗?这和寺院里的喇嘛不一样,喇嘛嘴上念经用了力气,可是省下了身子。寺院外的男人身子乏,就应该省下嘴。可是男人把烟锅子往后脖领子上一插,吊在烟锅子上的烟袋子甩来甩去,他摇头晃脑地谝开了。每说完一个段落,就加两个字:日塌!

俺那个地方人稠地少,女人们又会生娃,所以啊地上的人像荷包里的针,插得满满的。为了给家里省出一分地,俺扎上白羊肚肚手巾,一匹瘦骡子驾起了二饼子车,装了半口袋红矬麦籽种,两瓢葫芦白菜胡麻大豆籽种,临出门又了两碗棉花籽种,出去寻地去。日塌!本来想往北走,上银川,下河套,到黄河边踅摸个活命的地界。可是不知咋了,转向了,腿肚子转筋了,迷路了。骡子杀了,吃了肉,车上的种子一颗也不敢动。可恨的是一些讨吃要饭的一路上跟着我,眼红我的二饼子车和半口袋籽种。日塌!有一夜大家住在一个破庙里,用顶门棍把门顶死歇下了。可是半夜听到有人敲窗,脑袋凑在窗台上借着月亮一看,一只狼,吓得我一个跟头栽下去,大气不敢出。快到天亮时,看到那条狼还趴在窗棂上,呻唤哩。原来啊,这条狼前腿中了夹铙子,疼得活不了,想让人救它哩。吃狼肉哩还是救狼命哩,思谋再三,还是伸出手把夹脑子从狼腿上拽掉了。天亮了从窗上往外瞄,看到那条狼瘸着一条腿,叼着一只羊角,把一只肥山羊放在庙门口,瘸着腿走了。再走近这只山羊一看,羊肚子大得快耷拉在地上了,乖乖,肚子里还有一只羊哩。羊羔落地后,老羊死了。吃了老羊,养了小羊继续赶路。日塌!那几年人年轻攒劲,到路旁冒烟的人家要了口水喝,叨啦了狼和羊的故事,那一家的闺女就跟上了我。我就把她拉在车上,她怀里抱上种子口袋和山羊,妥妥的。就这么个走着走着,屁股后头还跟着一群饿眼皮虱子,我们就看到了一条河。一个兄弟爬下身子闻了闻河里的水,说,咋也是黄河的味道?难道我们又转回家了吗?呵呵,这个瞎货,这是我们那条河的上面么,味道自然有点一样,就像是一只母鸡下哈的蛋么——日塌!

这样卓尼人就听出来了,二后生是从一条河上来的,跟着他进了船城的人是一路上吆喝来的,婆娘是喝了一碗热汤倒贴来的,羊是狼报恩送来的。咋有这么好的事情呢,酥油往油碗里淌呢。卓尼人心实,别人说啥都信。可是嘛呢滩上的尕房子(外来定居者)不以为然,听口音倒像是河套的人,胡拐哩。二后生就是这么一说,别人也就是这么一听,管他是从哪来的。来船城的尕房子越来越多,有的是来寻口的,有的是逃壮丁的,也有的在原地犯了事,跑到山大沟深的地方躲命,都是来哄肚皮的,哄脑袋的,谁还会对每一个外来人刨根问底呢?来的都是人,住上几年都会吃糌粑,喝大茶,念佛经,没几年就成了半番子。

二后生白天晚上的披着一件老棉袄,在洮河两岸胡球转,布谷鸟叫一声他也跟着叫一声。一起来的人跟着他转或者圪蹴在阳坡上,等待他的上下嘴皮子发出指令。他的婆娘有点急,这么多张嘴,吃的是野地里的陈蕨麻,掌嘎里的人撂了的牲口下水。有的人踅摸上了头上缠着红布条的放生牛或者放生羊,可是二后生的婆娘说,天麻爷呀,饿了宁可啃自己的胳膊,可不敢打那些活神仙的主意。眼看着清明了,仅剩下的半口袋红矬麦籽种,到底种在哪里呢?二后生抽着旱烟咂巴着嘴,用烟杆子敲了敲两条腿。意思是他长着两条腿,急个甚。日塌!

他相中了卓尼大寺的香火地。那是洮河南岸的河谷地,十桶田,就是撒一桶籽种能收十桶粮食的田地。这些香火地本来由卓尼人租种,可是缴了租子后佃家总是食不果腹,或者遭了天灾后又蚀了籽种,第二年再从寺院高利贷借上籽种,驴打滚儿,鸡上架,永远还不清。所以藏人种地是朝天一把籽,春秋去两回。收的粮食多,给寺院缴的多,落自己手里还是没多少,十桶地能种成五桶地,抛去种子,对半一分,只有两份种子的收获。渐渐地,地越种越瘦,人越来越懒,肚皮是瘪的,肠花是空的,阿么做呢!

于是寺院八班咬了牙根,索性包租给汉人。寺院总管说,那我们藏人干什么呢。八班说,念经!

二后生接手了寺院的一百石香火地,就是能撒一百石籽种的地。这一百石的河谷地,几乎是寺院香火田的一半,一头牦牛来回跑一遭牛毛梢梢上都会冒汗珠珠。按照已往的规矩,寺院出籽种,包租者出农具和劳力,收场后,扣除籽种,五五分成。如果遇上天灾,籽种都不能收回,租种者承担一半的籽种损失,下一年继续偿还。

这还不够,二后生在船城下面的大族踅摸了一片地。他把婆娘泥在土炕里的半口袋小麦籽种掏出来。提起口袋觉得有点轻,一问婆娘,说她饿得不行吃了几瓢。二后生一听火蹿上了天灵盖。天老爷给我们送地来了,你咋把籽种从屁眼儿里屙了?提了一把扫帚扑在炕上就把婆娘抽了一顿。婆娘一头撞在他怀里,顶着揉着,说你今儿不把我打死就不行。二后生提了口袋就跑,婆娘倒着小脚追出来,摔了一跤。

红矬麦一粒一粒地点进了地里。他双腿站在河岸上,双手卷成喇叭,对着他的土坯房喊,老命,命蛋蛋,赶紧上炕哇,把衣裳脱了等着我。我二后生两条腿站住了,以后跟上你男人享福哇!

麦子灌浆后渐渐由绿变黄时,又在地塄上点了白菜籽。内陆有农谚说,割了麦子种菜球事不碍,可是这里霜降早,割了麦子再种菜就迟了。白菜冒头时,掌嘎里的人找牲口,才发现了这一片地。阿尼闹!阿尼闹!几十年都在这里饮牲口,没见过这块绿油油的地,这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还是地里钻出来的,阿尼闹!

那这片地到底从哪里冒出来的呢?

二后生喜欢水,在老家的时候,为了和邻村的二板头家争黄河里引来的二黄河水,人脑子打出了狗脑子。水不像地,地主家才有的。河里的水天上的雨,也属于穷人家的,只是如果没有地这些水没有用,水里长不出麦子的。可是洮河两岸的人种地不用水,洮水哗哗哗地白白地流走了,让二后生心疼不已。洮河开河以后,迎来了一场春雨。他披了门上的草帘子从茅庵房里出来,沿着洮河往上游走,边走边看水。他发现,洮河北岸的水是黄色的,南岸的水是黑色的,它们翻滚在河床里,像两条阴阳鱼。他以为自己眼花了,揉了揉眼睛,远远近近上上下下地看,依然如泾渭水一般分明。他趔趄打滑地过了大族桥,自南向北瞭,咦,还是南岸黑北岸黄。太阳出来,地干了,把南北岸的土攥在手心里,明白了。北岸是沙土和钙粟土,颜色自然发黄。南岸森林茂密,腐殖质厚,土质又肥又黑,颜色自然发黑。他直起酸痛的腰,肚子饿了,心想婆娘还没米下锅哩。心里慌着,发现自己迷路了。怎么他脚下有一块平展展的地,前后左右看了参照物,前一阵这里还是一个回水弯,眼下咋成了地了?跺了跺脚,结结实实的。

这就是传说中的河滩地!雨水大河水大的年份是河道河床,天旱水少的年份,就是河岸。前晌是地,后晌可能就是河。这就是来无影去无踪的河滩地。种河滩地不如说赌河滩地,赌注就是种子,最多再搭点力气。此刻二后生脚下的河岸沉淀了泥沙和森林黑土,手里一握,渗出油来。

天上掉下了肉馅饼。按照内陆的规矩,谁先种上或者谁敢种上河滩地,那地上收的粮食就是谁的。他小心翼翼地犁了垄,均匀地点了籽,抖干净了口袋的四个角,用潮湿的黑土覆盖了宝贝种子。二后生披着夹袄叉着瘦腰,肚子尽量向前挺着,像一个吃饱了饭的人。他还给自己的这块地取了个名,就叫老命地。他拍着腔子向着老家的方向喊,爹娘老子啊,我现在是有地的人了!又对着香喷喷的地垄说,老命,命蛋蛋,欢欢儿长哇!他圪蹴在塄干上,吧唧吧唧地吮着旱烟嘴儿,仿佛已经吃到了香油辣水的好东西。有苗不愁长,麦子灌浆了。离河滩地不远的阳坡上有两棵杉树,二后生锛锛斧斧地忙活,打了一只木头阁子,架在两棵树之间,远远看像一顶轿子。他嘿嘿地笑,打心眼儿里笑,如果当了地主,自然是要坐轿子的,嘿嘿嘿嘿!他从独木梯上去,站在木头轿子上,瞭望洮河上游。或者躺进木头轿子睡觉,等他的麦子成熟。他的婆娘给他送饭时,他再不说“阳婆晒了你的白脸脸黄沙迷了你的毛眼眼”了,他板着脸说,不要二后生二后生地瞎叫,我现在也是有地的人了,以后你得叫我掌柜的。日塌!

婆娘说,这河滩地说有就有说没就没,咋能说你就是个有地的人?

他不看婆娘,手搭凉棚瞭望洮河上游。

婆娘说,掌柜的,你瞭谁哩,这地方又没有你的相好的。

掌柜的说,养狗的就要知道狗脾性,我瞭狗哩。我先看它的脸色,再听它的声音,再闻它的味道,还要把它的脉。日塌!

婆娘说,那你是个郎中哇,给洮河看病哩?

后来的地主,一拍大腿说,哦啥就是,我就是个曼巴(藏语医生),曼巴给人看病要看尿哩,你看这一河的水尽冒泡泡,多半是要下雨了。说话间,西头的黑云就压过来。婆娘说,阿弥陀佛,我掌柜的男人顶神着哩。

藏人说,八月的青稞,黄不黄割过。番地的天总是热不起来,太阳死是个亮堂,但是不滚热。藏人懒得很,庄稼也懒得很,慢性子,死是个不动弹。二后生提心吊胆地守着他的河滩地,看着天上不争气的日头,急得像夹着一泡尿。麦色马上由青变黄了,麦芒锋利起来了。摘下一头穗子,对着手掌搓了,麦粒有点水有点软。数一数,三十多颗。呵呵,半口袋麦子就要变成三十个半口袋了,呵呵。他咬着牙根想,娃在娘肚子里长,出了娘肚子还长,可这麦穗子离了麦秆子就不长了,再等三天,就三天。

在两棵杉树间的木头轿子上打了个盹儿,一个激灵醒了,雷声起了,感觉到身上的湿气重得很。头向外伸出来看,阿乃日扎神山上桑烟滚滚,看雹人手执铜钹,声音撕裂了天空。再把目光收回来,看他的河滩地——眼前汤汤洮水,汪汪洋洋。他的河滩地不见了!什么都没有发生,河岸还原了几个月前的样子,“老命地”不翼而飞。天的还给天,地的还给地,什么都没有发生!二后生一头就从树上栽下来。日塌!

秋天过后,洮河水浅了,二后生的那块河滩地又冒出来了。分别了几个月,又看到他的老命地了,二后生热泪盈盈。他圪蹴在他的地上抽旱烟,脚心里升起了暖意。他双手抚摸他的地,自言自语地说,我的老命地啊,我千里迢迢来投奔你,我掏出我的心肝肺来侍候你,你就不能成全我当个地主吗?日塌!

第二年春天,二后生在香火田下了小麦种。卓尼人猜测说,二后生种一年青稞种一年小麦,再种一年青稞,倒茬呢。二后生摇着头说,明年种豌豆。那后年呢?二后生高深莫测地说,后年啊,甚也不种。哦,卓尼人明白了,让地歇口气么,不停地让地长庄稼,不把地累死吗?

二地主有了土坯房,有了院子,有了粮,有了粮仓。在卓尼,只有嘉波官寨和寺院才有义仓和香火仓,番家大多寅吃卯粮,最多只有粮口袋和粮木箱,哪里有私人的粮仓。可是二后生此时只有粮仓还没有地。

二后生站在两棵云杉间的木头阁子上,向洮河上游眺望。想起那半口袋红矬麦籽种,心里疼。那是他所见到的最好的麦种,筋度高,产量大,耐旱涝,可惜了。本来想着半口袋变成三十个半口袋,把收成再变成籽种,并推广给种地的半番子,用不了两年,卓尼可以种小麦的河谷地上都变成红矬麦。仿佛麦浪滚过来了,他闭上眼睛,头晕。远远地看到婆娘拧着小脚走来了,手里提着什么。

原来婆娘藏起了半口袋红矬麦籽种。她噘着小嘴说,男人就是个耙耙,女人就是个匣匣。赶紧抱着婆娘亲了几口,女人不领情,呸呸呸!

他又在河滩地里下了红矬麦籽种。他在塄干上磕着旱烟锅子说,和天老爷再赌一把。日塌!麦子灌浆后,他上了木阁子。那边的山头上,看雹人喇嘛保出现了,他黑着脸看雹路呢,看到看雹人,二后生后背就发凉。还好,太阳从云层里钻出来,看雹人嘎嘎地笑。

这一年雨水少,洮河不旺,太阳又大又亮,铜钹似的挂在天上。麦一见黄,夫妻俩就挥镰割麦。阳坡上晒干,就地找了个空场,打麦,扬场,神不知鬼不觉。婆娘缝了几个粗毛口袋,用一双细嫩的手把口子撑开,让男人把圆丢丢的红矬麦装进去,提起来,蹾实。二饼子木轮车装着口袋和婆娘往家走。婆娘戳着他的后巴子说,卖了粮,我想回老家,我想家了。二后生“吁”地停下车,梗着脖子说,咋?你要把粮食铺在路上?这些红矬麦是下一年的籽种,你想把它撒在路上,你这个败家的货。他伸出肘子就把婆娘从车辕上捋了下去。婆娘袖口抹着鼻子,吸溜吸溜地哭。男人心软了,连抱带哄把婆娘扶在车上,说,老命,可不敢再提回老家,这儿就是咱的家,回老家得要盘缠哩!女人说,那我想要几尺洋布做个大襟袄。男人说,好好好,闲了我到下边买一些棉花种子,咱试着种棉花,这地方可能棉花熟不了,试一下呗。如果种出了棉花,织细布,做大襟袄。日塌!婆娘噘着嘴说,我想吃肉了,今天官寨里摆百叟宴,我都闻到肉味儿了。

说着话他们就吓了一跳,他们看到上卓梁上黄尘蔽日,一队人马扑进了大车道。(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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