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 黛玉最爱王维的诗,为何没有学会王维的豁达?

如果没有香菱学诗,读者大概会以为,黛玉最爱的诗人是李白。李白是诗仙,诗中多是对神仙的向往。黛玉也在《咏白海棠》中自比月中仙子,二者的诗,都有“风流别致”的特点。

然而,当香菱主动向黛玉学诗时,黛玉首推的却是王维,其次是杜甫,李白被她排到了第三位。

你只听我说,你若真心要学,我这里有《王摩诘全集》你且把他的五言律读一百首,细心揣摩透熟了,然后再读一二百首老杜的七言律,次再李青莲的七言绝句读一二百首。

黛玉的理由是这几个人的诗不“浅近”,当香菱说喜欢陆游的诗时,黛玉说:“断不可学这样的诗。你们因不知诗,所以见了这浅近的就爱, 一入了这个格局,再学不出来的。

由此可见,在黛玉心中,王维的诗最不浅近,最有格局。

此言确实不虚,王维的诗看起来通俗易懂,实则颇具哲理,能读懂的人,能从中读出豁达来。

然而,结合黛玉的表现来看,她似乎并没能从王维的诗中吸取到营养,没把王维诗中的哲理,运用到生活中来。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人生要懂得“不执”。

凡读王维者,不可不知他的《终南别业》,其中的“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更是被广大文艺爱好者用作签名。

然而,王维此句,讲的并非文艺爱好者的游山玩水,而是佛学中的“不执”之哲理

“行到水穷处”,朝着一个目标前进,却走到了穷途末路。这是现实生活中经常遇到的,受各种主观或客观因素制约,怀着希望、信心满满上路,途中历尽艰险,排除万难,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结果却是“此路不通”。

此时,该怎么办呢?阮籍的做法是“辄恸哭而反”,因悲恸而大哭一场,然后回头。

王维的做法却是“坐看云起时”,反正也走累了,不如坐下来歇歇,看看别的风景:人生不是非水不可,云也很美。

这便是佛学中的“不执”,何必执着于一条路走到黑呢?人生处处有风景,条条道路通罗马。

泪眼观花泪易干,泪干春尽花憔悴,黛玉的苦,都源自“我执”。

从绛珠到黛玉,历经两世,都贯穿着“我执”。绛珠因怀有“尚未酬报灌溉之德”的执念,“五内便郁结着一段缠绵不尽之意”。带着这份执念,下世为凡人,依然执着地要“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泪还他”。

《唯识述记》中说:“烦恼障品类众多,我执为根,生诸烦恼,若不执我,无烦恼故。”世间各种烦恼,其根源就是执念。如果没有执念,一切烦恼就都烟消云散。

所谓无执念,即如宝钗之“随分从时”,顺水而行,水穷处则坐看云起,不必为水穷而烦恼

泪眼观花泪易干,泪干春尽花憔悴”是黛玉《桃花行》中的诗句。从《葬花词》到《桃花行》,“泪”是反复出现的关键词,悲叹则是其诗词的主基调。其“泪”其“悲”都因“我执”而来:执着于对宝玉的一往情深

地球是圆的,人生路从来不应该是一条直线,而是要懂得转弯。黛玉的人生直线,贯穿两世,使得两世都为此而苦。

学不能致用,是黛玉才高而命薄的主要原因。

黛玉之才高,是因为她“心较比干多一窍”,生性聪明,领悟力极高。而且生在探花之家,拥有认字读书的机会。

然而,拥有先天和后天两大优势的黛玉,自始至终都没明白读书的目的和意义是什么。

西汉大儒刘向先生说:“书犹药也,善读之可以医愚”。读书的目的,是用来医治天性之愚昧,这个愚昧包括两方面:一是受时空限制之见识蒙昧,二是受悟性限制之心性愚顽。

受时空限制之见识蒙昧,好比井底之蛙,因为一辈子都跳不出井口,一生都只能看到井口那么大的天空,所以误以为天空原本就只有井口那么大。这不是蛙的错,而是蛙没有机会去增长见识。

如果给蛙读书的机会,即使它依然只能一辈子活在井底,但它可以通过读书,拓展见识,知道天空是无穷尽的,知道世间除了蛙,还有很多生物,也知道上下五千年,蛙类的发展史。

其实,每个人生来和蛙并无区别,有限的居住环境局限了我们的见识。尤其是黛玉所生活的时代,女子一生都被禁锢在内帷,对外面的世界一无所知。但,黛玉拥有了读书的机会,便可以通过书本增长见识,从书中弥补现实生活的局限,打破时空限制,成为见识广博之人

但是,黛玉并没有让书起到增长见识的作用。她没能从书中看到什么样的男人才值得托付终身,只抓着一无是处的宝玉不放;她没能从杜甫的诗中读出民间疾苦,却对努力求生存的刘姥姥极尽嘲讽;她也没能从书中读出君子之浩然坦荡,依然保留着井蛙之小心眼,对身边的人各种猜疑;她更没能从喜爱的摩诘诗中读出“不执”,因而在执念中走进了死胡同。

因此,即使黛玉读书万卷、才高八斗,却依然是个愚者,见识上愚昧,心性上愚顽,远不如大字不识的刘姥姥“世事洞明、人情练达”。造成这种结果的原因,就在于她没能理解读书的目的,把读书当成了娱乐以及缔造“读书人”之清高身份的工具。这和贾雨村把《四书》当成“时尚之学”、当成谋职功利的工具是一样的。

从这一点来看,黛玉确实是雨村的学生,其价值观一脉相承。

当所学不能致用,就会被书所误。黛玉正是被书所误,专注于风花雪月的杂书,读得“移了性情”,把一生都消耗在对宝玉的执念上。对于王维“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如此通达的哲理诗,也许黛玉从未深入去理解其意,只是停留在了文艺之美感上。

这就是黛玉才高而命薄的原因:才华使之清高,因清高而自伤自怜,却不知自己始终只是一只愚昧且愚顽的井底之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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