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柳地 二板片

生我养我的家园,曾是遍生红柳的地方。房前是红柳,房后也是红柳,渠畔上、野滩里尽是红柳。红柳地里,野鸡飞、野兔窜,一不小心就能拣上野鸡蛋。

  在我们那儿,许多村子都是用红柳命名,如红柳圪卜、红柳地等等。我们的父母亲那辈人是“烧红柳、吃白面”长大的。

  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有“家园”这个美丽而温暖的名词,我光知道我们家的土坷垃房就盖在红柳丛中,盖房的笆子是红柳编的,担土的箩头是红柳编的,院墙是红柳扎的,连吃饭的筷子还是红柳削的。上小学时,我还用红柳给我们漂亮的女班主任老师做了一把教鞭——尽管那教鞭经常落在我的身上。

  在我家房后的另一片红柳丛中,住着我家唯一的邻居。邻居有个和我同年的小闺女,小名叫“二板片”,和我是从小学到初中的同学。“二板片”长着一对毛花毛花的眼睛,跟男同学一说话就脸红,就像红柳的颜色,但跟我不。因为我们是两小无猜的邻居。

  每天吃了早饭,我和“二板片”就相跟上,抄近道去学校,穿过一丛一丛的红柳地,有时候还手拉着手。到了三年级的时候,她的手就不叫我拉了。我和“二板片”闹过一次别扭。那是有一次我到她家,发现她妈正在地下烧火,她在炕沿边上站着小板凳学擀面。我在路上就给她编了一句:“二板片,你妈烧火你擀面,二板片,你大担水你扫院。”“二板片”当时挺高兴,还夸我真有才。可我一不留神,在学校把这句话给传开了,一下子惹得“二板片”好长时间没和我说话,可能是认为我暴露了她家的隐私。

  上初中时,二板片就不和我走红柳林了,即便在大路上,也保持一定距离。偶尔和我说说话。也变得脸红起来了。

  这个时候,我们的家园在残破中露出了贫困,在贫困中流露着无奈。红柳一天比一天见少,房前房后的红柳连烧火都供不上了。因为许多勤俭的农民用红柳条编成箩头和盖房的笆子,到城里卖了,换几个钱买油盐酱醋。二板片她爹人勤手巧,红柳小产业做得比较多。但就是这点维持生存的小产业,给他们家带来了一场变故。有一天,有人把他爹告到了公社,说他们家搞“资本主义”。二板片他爹在社员会上被批斗了好几回。

  有一天,二板片对我说,他们要搬家了。那一年我们初中快毕业了,二板片学习全班第一,上高中是最没问题的。我说,这一走念不上高中怎么办?她眼睛红红地说,走一步看一步吧。穷人要恨开穷人,住下来受得罪更多!我也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搬家,但我真想把她留下住在我们家,因为她爱念书,爱得要死。但我什么也不敢说。走的前几天,她给我送了一个红塑料皮的笔记本,我也给她送了一个,但彼此什么话都没写……

  于是,他们家便搬到一个很远的地方去了。之后,我照着二板片留下的地址,给她写过一封“致以革命敬礼”的信,但二板片没给我回信。我只从她的亲戚口中得知,他们住的地方是一个红柳更多的地方。再后来,听说二板片考上了中专,毕业后,嫁给了她的同学……

  今年秋天,我回故乡采访,竟发现红柳又一丛一丛又长起来了。村里还发现了许多新的红砖房,农民家里有了自来水,出门骑上了摩托车,家园变了。一位当社长的亲戚告诉我,现在退耕还林,红柳成了保护性植物,不能砍了当柴烧了。红柳林里又有了野兔、野鸡。

  为此,我特地到红柳林边看了看,那指头粗的柳条虽嫩,但很茂盛。我想,治理生态环境的确好起来了,我梦中的家园又将会变得有生气,有活力了。

  风雨如磐,岁月如歌。红柳绿了又红、红了又绿,而人到中年,青春不复再来。看到梦牵魂绕的红柳林,我又想起了毛花眼眼的“二板片”。那真是:儿时此地红柳丛,人面柳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红柳依旧笑春风……

  (2003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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