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守一《老王司机的月亮》

老王司机的月亮

老王是一名老司机,当然货真价实的开车的司机,不是现在流行的那种老司机的隐喻。老王的故事很简单,至少我认识他之前是这样的。老王是市直单位一把手的司机,性格不温不火,工作兢兢业业,二十多年了,直到小王变成了老王。

“想当年,老子可是名人,生产队的明星。”老王不开车时爱喝点小酒,搞得微醉时就开始回忆光辉岁月。那时的老王初中刚毕业,就响应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号召,带上红领巾,兴高采烈地被下放到了农村当知青。凭着一股子机灵劲儿,老王学会了开拖拉机。那时候会开拖拉机可不简单,不亚于开飞机,得用一把铁摇杆拼命地摇才能启动发动机,没有方向盘,两只手握住杆柄,车头疯狂地晃动,就好像驯服一匹永不停歇的野马。老王爱钻研机械,很容易就驯服了野马,犁地运输挣工分,成了生产大队的明星。很多俊俏的小芳要给老王生猴子,都被他毅然地拒绝了,因为他要等着回城里。

“回城里干嘛呢。”我问。

“回城里搞艺术。”老王幽幽的说。

“搞艺术是为了搞小姑娘吧,哈哈。”

“没有的事。那时候我们很纯洁,不像你们。”

“我不搞艺术啊,我搞装修。”

“哈哈哈。”

认识老王,是因为老王的房子要搞装修,老王通过熟人找到了我。我跟别人做生意不同,要的是信誉。现在社会,人与人之间失去了信任,为了让客户放心,我总是站在客户角度为他们量身定做,毕竟房子不是用来住一天两天的,质量得过关,包工包料连原料成本和工人开支都告诉客户,知道我赚钱赚的在什么地方。

虽然我比老王小几岁,但意气相投,都喜欢文艺的东西。老王也是有文艺范的,家里摆着各种中外名著,有各种“斯基”的书,雨果,狄更斯,雪莱,川端康成,村上春树等等,平平整整、傲然挺立在书架上。反观中国的名著如《读者》、《知音》、《故事会》等书角都卷了。还有各种瓶瓶罐罐,有的是淘宝来的,有的是陪领导公款旅游在景点买的,乍一看去还真以为是出土的文物。除了文学作品,老王还会吹箫,家里摆着笛子、箫、口琴、埙、葫芦丝等等。

“老王,你都会吹?”

老王二话不说,拿起箫,吹了首《一剪梅》。

“怎么样?还行吧?”老王问。

听起来断断续续,这梅花都剪成梅渣了。但我不敢说,谁还没个艺术梦呢,这梦破了可就难圆了。

“我打算报个培训班,学点声乐或者美术,哎,算了,要不还是学吹箫,只有这个有点天赋。”老王自言自语。

老王最终啥也没学,女儿也大学毕业了,自己也快退休了,全家商量买了辆国产的城市越野车。

“老陈,老子给领导开了几十年车,从此以后给自己开车啦。”老王买车后第一时间告诉了我。结果三天后,让老王茶饭不思的愁事发生了,老王这台车发动机故障灯老是闪。老王到车行要求换车,人家经理不同意。去修理厂现场检测发现是进气温度导致的传感器电路问题。第二天,车行叫来4S店来修,修车师傅说找不出问题,车被拉到车行去修,灯修好了。过了几天,同样的问题又出现了,老王气得直哆嗦,老王媳妇也在旁煽风点火,“你看你,有没得出息哦,十几万的东西质量这么差,被人坑大了。”

老王接二连三找车行,4S店,要求换车,老板们都是异口同声:“不符合三包法规定,没达到换车条件,车修一下是没问题的。”

老王最后找我,让我出个主意。

我说,上诉吧。走法律程序。

老王不得已,只能起诉当地车行,车行耗得起可是老王耗不起,无论如何,车行愿意请修车师傅来修,就是不同意换车。老王那个郁闷啊,整体愁眉苦脸,工作也受到了影响,单位领导批评,家里老婆吵。

老王找到我,三杯闷酒下肚,说:“陈兄,这特么车是我的梦想,晓得不?去旅行,去看看世界。我不容这个梦想有任何瑕疵。”

老王有些语无伦次。“老子晓得自己没有什么天赋,但这是我的梦想,我在单位二十多年,当司机,鞍前马后,就特么因为单位是搞艺术的,当年找老婆也是找文艺范的,至少能聊点文学音乐的。”

“当然,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人是会变的。”

“人是会变的,老子多希望不被改变啊。”

听着老王的话,有些惊讶。中年老男人,一切尘埃落定,如果还在将梦想的字眼挂在嘴里,显得太狗屁、太奢侈。

不过不觉得狗屁,反而有点伤感,说:“老王,推荐你看一本书,月亮和六便士。”

“什么月亮,言情小说?我可不看。”

“英国作家毛姆的,是我最喜欢的小说。”

“哦。”

过了几天,老王媳妇来找我,她说和老王大吵了一架,老王就开车走了,也不知道去哪,电话也不接。老王媳妇说,我以为老王是去散心的,但是估计不会回来了,因为看他彻底变了。我问从哪里看出来。她说,从他的眼神,这种眼神在二十多年前刚认识的他的时候见过,勇敢、坚定,对我来说却是冷漠、无情。

伴随着刺耳的音效,我似乎听到歌声是“生活不止眼前的苟且,还有诗和远方”。

老王在电话那边大叫:

“老陈,老子又活过来了。做一个幸福的人,蓝天白云,周游世界。”

“你怎么样,老陈?”

“我,呃,还那样。那样庸俗。哈哈。”

“老陈,这边虚府(舒服)的很啊,喝酒吃肉,青稞酒,牦牛肉,没事跳跳锅庄,转转山,拜个佛。”

“羡慕羡慕啊,老王。对了,你的车呢?”

“车卖了,几万块钱卖了。几吧破车不要了。”

“哦,你牛逼。几时回来啊?”

“回来个球。我跟你说,你也要出来走走,看看不一样的世界。”“还有,这里大把的文艺女青年等着你。哈哈。”

越野,越野,家里没有草原,给你一条川藏公路,让你尽情的想象,想你是一年三百六十五个夜晚啊...。

老王去西藏有大半年了。老王失踪了。老王真的不回来了。

老王家里人找到我,问老王有没有联系过我。我说没有,自从上次听到老王飙歌已经过去很久了。

过了几天,我正站在人字梯上给客户装灯具,当天晚上跟客户喝酒喝得大醉,回去后又给老婆交公粮,站在梯子上整个人有些恍惚,电话铃声响起把我吓了一跳。看手机,显示来自西藏尼玛县。

“老陈,忙吗?”

“不忙,你说。”

“长话短说,我现在又干老本行了,开拖拉机了,过几天进山里的农场,就没信号了。”

“不错啊,老王。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位好姑娘。老实说,身边是不是有很多卓玛姑娘。”

“嘿嘿。不是卓玛姑娘,是卓玛大妈。这里, 蓝蓝的天上白云飘 白云下面马儿跑。很适合你这种假文青,哈哈。”

“你真的就在那呆下来了。”我问。

“我愿意深深地扎入生活,吮尽生活的骨髓,过得扎实,简单,把一切不属于生活的内容剔除得干净利落,把生活逼到绝处,简单最基本的形式,简单,简单,再简单。”

“靠,老王。《瓦尔登湖》啊,我推荐的那个你没读?”

“没读,这边买不到。老陈,迷路了来找我,满地都是六便士,他却看见了月亮。记住,我在尼玛县拉毛农场。”说完老王挂掉了电话。

老王的梦是整个草原。

我的梦是草原上的卓玛姑娘。

她手中拿着长鞭,有一头乌黑的长发。

我们一起低头捡牛粪,抬头看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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