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文卫《无奈的折腾》

无奈的折腾

上世纪七八十年代以前,操办野灰消耗了庄稼人一年当中多半个时光。野灰是生产队粮油作物地主要肥源,是集中投入劳力的一项主要农活。生产队的一切农活以大搞野灰为中心,一年十二个中月八九个月里都为野灰而忙碌。野灰分毛灰和坷垃两种,毛灰是用草皮筏子垒成的,坷垃是用不太板结的土块垒成的,搞坷垃比毛灰费劲得多。搞野灰分两大工期七个环节,第一工期是青色工程,由踏灰、挖灰、翻灰、抬灰四个环节组成,第二工期是红色工程,由打灰、撒灰、扬灰三个环节组成。第一工期是未着火的土块,故称青色工程,第二环节是火烧过的红灰,故称红色工程。

每年天高秋凉,大雁飞过高空的时候,刚收割完的庄稼地里,一项紧张的劳作开始了,第一项环节是踏灰,一个生产队四五个壮劳力,每个人赶七八头或更多的牛和马。把它们用毛绳一长一短地连起来,然后赶到收割了庄稼的麦茬地里转圈圈,不到半个钟头,牛马们如杵的重蹄在松软的地上踏成了一片烧野灰用的灰场地。直径十米左右,又圆又平,硬度适中,过硬了不易燃烧,太松散了,垒不成有板有眼的灰墩而塌陷成一堆,所以踏灰的硬度除用时间控制外,赶畜踏灰的人要到一定程度就用插杆的方法检验一下,看是否合格,如果合格了,把牛们赶到不远处接着再踏,一亩地要踏三四个灰,踏灰的时侯,人在圆心处站着,一手牵缰绳,一手甩响鞭,牲畜和人早已沟通,默契配合,啪啪作响的鞭稍声中,一个个场灰在牛马的践踏中出现,秋茬里形成无数个圆形的灰场,大地就有了别样的景观。

踏灰任务完成以后,在大地解冻前要挖灰,挖灰是一项凑对结伴进行的农活,两个男的一对,或一男一女一对,很少有女的跟女的凑对的,这主要是体力的搭配,这种以强带弱的劳动方式。挖灰需要专用的铁锨,叫筏锨,狭长、直平、坚硬。还必须有脚踏板,尺寸如同厚木  。一般用细绳子绑在右脚上,如你不做踏板,你别想把铁锨插入畜蹄杵夯的硬地里,即使有人逞强蛮干,头一天脚肿,第二天脚疼,鞋底也会断成两截。由于绑了脚踏板,挖灰时田野里处处传来清脆的“咔嗒”声,有节奏,也有音乐感,咔是强者,嗒是弱者。咔嗒相距不到半秒,这是一对男女挖灰的默契动作,也是一种心灵的沟通,男的首先憋足劲一脚把筏掀踏进坷垃中,几乎在同时,女的也把筏掀与男子的并齐而入,微妙就在这里,女子的筏掀是顺着男子先踏下去撑开的裂口入土处的。男的并不介意,男的胸怀宽阔,什么都能承载。

挖灰以后,平展展的农田就有了立体感,一块块立起的土坷垃排列在圆圆的灰场里,灰场里象摆满了掰开的青稞面大干粮。再站高再站远看秋后的田野遍地都有花纹修饰。这是一种劳动中形成的艺术,是鲜为人知的灰土文化。

农历十月份,高原天气乍冷,寒风裹着雪沫。大地封冻前,要把翻灰的活儿抓紧干完,这是女人们的事,生产小组长或会计、保管员等村干部,一人带几个女人到农田里去翻灰,把排列整齐的土坷垃从潮湿的原地挪个位,三块五块垒起便于风吹日晒。

腊月的农活大都集中在抬灰上,抬灰可算是烧野灰程序中的重头戏,就从劳动花费的时间上讲,踏灰、挖灰、翻灰,每个强壮劳力一天能完成好几个,抬灰就难啦,一人一天抬一个,也得日出上工日落归。

抬灰是苦活,也是细活,很有学问呢!必须掌握一些技巧和经验才行。就灰堆的形状样式,也有许多讲究,滩地里抬园灰,火门朝天,火仓要正。山地里抬扁灰,顺山势而抬,火门朝下坡,烟筒留上山。火仓里装几十块砖茶一样的粪块,这如同是燃烧野灰的导火线。不论圆灰扁灰,土块要轻轻敲碎,砸沫了无用。敲碎的土块要有棱有角,成棱形状,大小要求不同,接近火仓的较小,如拳头。越往外圈土块就越大,为的是宜接粪火,宜能自然。滩里抬的灰高,山灰里抬的略平,高则为了升腾火焰,平则为了多苫浮土,滩里的地已经是“熟”地了,土坷垃不易燃着,故以高为宜,以点着为重,山里的地垦种历史不长,踏成的灰块毛茸茸的带着原生态特色,点燃很容易,因此把灰抬得扁平一些好在上面盖土,这种热灰上苫的土,很多都能跟坷垃一起着成红灰,有的虽没着成灰,是“蒸土”,但也具有一定肥力。一个野灰抬成后在火堆底部边缘排成一圈未敲碎的大土块,这叫“拉墙子”,就像过去衣服做成了再沿个边子一样,这是一种包装,“墙子”一拉,整个野灰就有了一种“整体感,这是表面问题,实际上这道“墙子”与野灰的燃烧有直接关系,不拉“墙子”,低重的冷风从野灰底部空隙中吹进,将刚点着的粪火一下被赶跑,土坷垃就引不上火,灭火,废了

大年三十以前,抬灰的农活要基本上完成,到年底的时候大片的耕地里垒满了“地堡”般的野灰堆,野灰堆里埋了农民们来年的希望,正月初一前后,山里川里开始点灰,这是苦不大而责任大的活儿,一般由上了年纪的或有一定经验的男性劳力承担此项重任,大都是早晨去点灰,也有女人跟着去苫灰,野灰火全点以后,待灰里火仓周围的粪块和小坷垃着旺了,就得在灰顶上苫土,灰顶上苫土很有些讲究,分早苫、午苫、晚苫,苫多了会把火捂灭,苫少了又让火焰直直地冒走,烧不着四周围拢的土坷垃。傍晚苫灰用土最多,苫上去的土将近占整个野灰的一半。这次苫土不能偏少,少了土坷垃着到半夜三更,灰顶烧红塌陷,火焰从塌陷的窟窿里释放出去,四周的土块就成了死灰,多半年操劳野灰的功效就失去了多半。重新抬灰叫“翻老鸦”,  “翻老鸦”的活最伤脑筋,效果也不理想,因为这一次抬灰的土坷垃,无楞无角,成了圆蛋蛋,没有接火茬子,不易燃,因此“翻老鸦”的灰多半还是“死灰”。

正月的田野,是烟雾缭绕的田野,到处弥漫着土粒和蒿草燃烧的味道,味儿淡,不呛人,全是春天的气息,人们说春天里播种着秋天的希望,老实巴交的庄稼人一年的希望就被这些田间地头云一般飘动着的野灰烟雾包裹着,这种希望有时候会变为沉甸甸的穗头,有时候烟雾消散,一切化为泡影。

阳春三月,是红灰漫天遍地的时候,男男女女全部集中精力打灰、散灰、扬灰,被燃烧的灰土染红了地,染红了天,也染红了每一个下地干过的庄稼人。

打灰是高温环境中从事劳动,如同炼钢炉里捣铁水,如同燃烧的砖窑里出热砖,吃苦力不说,那种炽热像炭火一样烤得人满脸通红,汗流浃背。更可怕的是,若不留心,一脚踩进火一样的热灰,脚心脚背立刻烫伤!但是打热灰轻松,榔头砸,铁锨拍,个把钟头就把一个野灰弄成细细的灰粉,冰灰不易砸,砸成碎块就成了砖渣瓦砾,再怎么也弄不细,不细就发挥不了野灰应有的效用,灰土里毕竟浸透了庄稼人的汗水,不能过早地流产,为了发挥野灰的效力,冰灰最终还是砸细了,一天的活干了两天。

在操办野灰的七大环节中,散灰是一种最艰苦的农活,大都由有男人们干。散灰有两种方式,一种靠畜力,一种靠人力,蓄力是马拉着拉筐,一筐一筐地从大灰堆向四周散成小灰堆,为的是便于扬开,这一种形式轻松,但生产队没有那么多畜力。大部分是第二种方式,要靠人用背斗背,自己装自己运,这里需要一种功夫,一种技巧,用现代眼光看,是一种不可思议的行为。

散灰的人在不太高的灰堆上挖个能放背斗的坑,将背斗稍斜放好,然后用铁锨装满灰,就开始显示背的功夫了,背灰者为了耐磨大都穿着山羊皮白板皮褂,毛绳腰带一勒紧,将后背往灰背斗上一仰,肩膀套上背绳,紧接着一个鹞子翻身,背起下面筛漏热灰的背斗,快步把发烫的灰背斗背到方圆适度的地点,热灰宜飞扬,人背着灰跑,人就成了灰人。一次次背灰背斗飞跑,一次次卷起一道红尘旋风。土里刨食的庄稼人,这时候,彻彻底底地与土融合在了一起。

农田里无处不有的大灰堆被男人们散成了小灰点,然后就轮到女人们去扬灰。成帮的女人们排成一排,将静静地堆积在田地里的灰堆,挥动着铁锨,扬成了火红的尘雾,这些尘雾大都摊在即将耕耘的土地里,一部分凭着空气的承托飞起来,在田野上升腾,从远处看,一个生产队扬灰播种的地方,滚动着一团桔红色的蘑菇云,壮观,苦涩,是希望的前奏,也是无奈的折腾。

庄稼活看起来是粗笨活儿,其实细得很。有人说,三年可以学一个秀才,但一辈子学不会庄稼人,这是有一定道理的,庄稼活儿处处是学问,就说扬灰吧,扬灰也需要一些条件和技巧。首先扬灰的铁锨要轻要小,最好是用旧的茬茬锨,扬灰者绕着灰堆转,边转边将灰削苹果似的一掀一掀地向外散开,一圈两圈转过,一堆灰就向四周散开。仔细看,就像放着一朵绽开的菊花。

相比之下。毛灰的活儿比坷垃就省事多了,毛灰挖的是草皮,烧的是草根,春天秋天都可以进行,没有踏、挖、翻、晒的工序,因为草根密布土块,燃烧特易,不必担心出现死灰反工重来。

不过毛灰有大量的拉运任务。要把炕桌大的草筏子从滩里拉运到田地里,并非一天两天的事,整个一个冬天,生产队的那几十辆马拉板车(开始叫拉拉车,后来叫皮车,再后来被尕手扶代替了)全调来拉筏子,从早到晚,满滩满巷道满大路都是马车车轮的吱咕声,“吱儿咕儿,吱儿咕儿”地尖叫,怪声怪气的地象大地草皮被挖起来后痛苦的呻吟。

后来的日子里,在脑山地区开垦较晚的耕地中,兴盛一种叫“满地跑”的小型野灰,这中野灰比毛灰工序要少,更省劲儿。开春前后,男男女女扛着耙子下地,在秋翻过的地里把冻土皮上晒干的土坷垃拉成小堆,小堆中放些粪草,同毛茸茸的土疙瘩一起烧红成了红灰,一般是边拉堆边点火,三四米距离一个。

拉“满地跑”需要搞“人海战术”,全村的劳动力一起出动,在大地里排成一排,一人拉一行灰堆,你追我赶地向前推进,耙钉钩过的田野就面目一新,平展展的田地里灰堆密密麻麻,整个空间烟雾缭绕,可以说,封冻的大地是人们用火融化的。

人类文明的每一个进步,无不伴随着一个个惨痛的教训。门源的农耕史上数百年的烧荒,导致了大量植被的破坏,土壤团粒结构损毁和土壤的板结,是抓一把能捏出油的沃土变得十分瘠薄,用现在环保意识的高度去认识,这恐怕是人类在肆无忌惮地焚烧大自然,是在撕地球的皮,在点燃大地母亲的衣服!

后来出现了化肥,农民的劳动强度得到解放,但大量施用化肥,对土壤来说是一种现代化手段的竭泽而渔。农谚说:人哄地一时,地哄人一年。失去了精耕细作和保养的土地,是那样的贫弱和乏力,面对赖以生存的环境和土地发生的呻吟,人类不应该反省,不应该做点给大地母亲得以修养生息的反哺吗?

人们在沉默,忏悔似的沉默。人们觉得自己在对待赖以生存的大地方面,做得有些急功近利,有些绝对化。人们在静心思索,思索应当采取什么办法补救。野灰早不烧了,踏错的步子人们不会再去涉足,人们聪明起来,人们懂得保护环境对自身生存的极端重要性,大山被封存起来了,退耕还林还草工程得以积极施肥,一个良性循环的生态环境正飞在生机勃勃之开始形成。

马文卫  男  1948年5月生于青海省门源县,从事中小学教育35年后退休,现被门源县志办公室聘为方志编辑。中国作协会员,撰写出版文学书籍13部,300余万字,以小说创作见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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