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立安 :城中村最能满足人的好奇心---深圳
2021年5月9日,深圳龙华,城中村内一家美容店的店员在做操。
1995年便开始在深圳生活,先后在沙嘴、南头老街、白石洲等城中村居住和工作过的美国人类学家马立安,全程见证了深圳城中村的发展变迁,以及城中村在城市发展过程中功能与定位的纠结。
上世纪90年代珠三角地区城市扩张中催生的城中村现象,后来被马立安形容为“城市包围农村”。而随着城市发展成型,那些被城市包围的农村,正在通过拆迁或改造等方式,逐步与城市融合,在真正意义上成为城市的一部分。
在城中村里有过许多回忆的马立安清楚,城中村的时代已经过去。但在她看来,城中村原址上崛起的新城市社区,一时间还无法实现城中村曾经提供的许多城市功能。靠人为的政策和规划,恐怕很难再建起一个像城中村那样,让相对低收入群体既能低门槛落脚,同时又方便享用城市中心区资源的地方。
在城中村混迹二十多年的马立安感受到,和城中村一同消失的,不仅是廉价居住社区,更是一些不一样的可能性。
以下为马立安的口述。
人们不光因为租金便宜而选择城中村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深圳和广州还没有“城中村”这个说法,当时的说法是“新村”。城市扩展到那个地方,然后发现那里有个农村,村子就这样被城市围绕。新村很大程度上支持了城市周边早期的发展,这一点在深圳特别明显。像80年代进来的工程兵吃什么?只能是当地农村供应。之后进入深圳的单位职工和他们的家庭,平时去哪里采购?还是新村。新村的形成和发展,是一个本地化的过程。
我住过早期的新村,提供各种服务的是村集体,城市的市政服务,像治安、卫生和基础设施建设等,都不进村。直到2004年,深圳成为全国第一个没有农村的城市,政府开始给原来的新村提供水电、卫生等服务。
2004年后,我们才开始提“城中村”这个概念,因为突然间它们被看作城市的一部分。今天我们谈城中村,谈的其实是一个硬件已经改善很多的区域,它有稳定的水电、卫生服务,并且被纳入城市治安管理。要是有谁抱怨城中村脏乱差,而他只住过2004年之后的城中村,我会说他根本没见识过什么叫脏乱差,不值得同情。
我以前住南头老街的时候,都不敢租一楼,下雨肯定被淹。到了2008年,深圳的城中村铺设了下水道系统,下雨淹得少了,一楼的商铺水平也就有了相应的提高。因为,如果一下雨一楼就被淹,那店肯定很难开下去,商业很难有提高。
城中村混合了很多功能和商业模式。它附近有大型商超,还有交通设施,像白石洲附近,地铁站就有两个,还有跟全市、全省连接的巴士站,所以白石洲的租金也不便宜。比如我之前为“握手302”(此前由马立安等人主持的公共艺术项目)租的单间,搬进去的时候,800元一个月,12平方米。
那个楼很干净、卫生,没有垃圾的臭味,不停水不停电。一个月租金加水、电、网等开销要1450元,2013年的时候,这个价格并不便宜。
但相对于周边,城中村依然是最佳选择。附近的华侨城,不是华侨城集团的员工,你就不能租住他们专用的房子;比较便宜的80年代建设的二手转租房,月租也不低于2500元。白石洲、水围、下沙、上沙、湖贝等,特别是深南大道沿线的这些城中村,给人们提供了这样一个地方:低门槛地在老特区关内生活,享受更好的城市服务、资源和机会。
2005年,深圳关内开始外迁工业,所以,2011—2012年,深圳关内城中村住的产业工人已经很少,基本换成了白领和服务业从业人员——这里的居民,人口构成非常复杂。
南山区附近的城中村,还包含了校区功能。深圳的教育政策比较宽松,即使没有户口,父母符合条件的孩子也能在本地上公立学校,免借读费。所以,有相当一部分人选择住在城中村,不是因为那边便宜,而是方便孩子上学。
现在有很多人在关外买房子,他们基本上住在地铁沿线。你观察他们的生活方式,还是在关内消费,但他们现在一天在路上要花两三个小时。过去深圳特别重要的一个优势,就是年轻人能住市中心,而现在这样的机会越来越少了。
政策规划能供水供电、能压低房租,但很难取代过去城中村的很多功能。规划能做的是系统性工程,比如铺路、供水、供电等,但规划者无法预料5年后会有什么人住在这个地方、会形成怎样的消费环境,或者住户因为什么原因选择搬进这个地方。
我们在大浪村做过一个艺术教育项目,发现这些住在中心区城中村的孩子,基本都是放养式成长。他们的父母多数是个体户,会把自己的孩子托付给周围小店的阿姨照看。
这些阿姨也不会一直盯着孩子,也就偶尔看一眼,知道孩子在哪就行。孩子因此有了自由的生活。现在很多住宅区里,孩子们都不下楼,因为小区没有太多空间,跟邻居也不认识。所以,人们选择住城中村的原因很多,钱只是其中一个考虑因素,它不是全部。
2021年5月8日,深圳大水坑一村。新村和城中村的存在,很大程度上支撑了深圳等大城市的早期发展。
2021年5月8日,深圳共和村一出租屋内,一名男生在弹吉他。
2021年5月9日,深圳龙华一城中村出租屋内,一名女士在打电话。
城中村的可能性
我觉得城市生活并不是理想生活。城市生活并不理想,而且它无法理想。城市生活是一种折衷,是生活和工作之间的一个平衡。城市集中了很多条件、很多可能性,因此,每一个进入城市的人,都是用不同的标准来衡量自己该住哪里这个问题。
一个理想的、有尊严的居住环境,首先要基本健康。在乡野,很多东西像供水、供电、卫生这些,没有也可以过,因为自然条件可以满足基本需求。但一个城市要是没有系统性设施,它是不健康的。
其次,一个人的生活半径,最好在半个小时以内。半个小时以内可以是走路,也可以是坐公交。半小时辐射圈,让我能轻松地去有文化活动的地方,或者一些有趣的公园之类。
我小时候住在郊区,父母不放心我去城市里晃荡,但附近的大型商超可以去。那是唯一一个我们小孩不需家长陪伴、自己就能去的公共空间。但是自己能开车之后,我就不去了,往往会选择比较有趣的地方。
逛大型商超真的一点意思都没有,里面都是店铺。那里只有两种角色:要么是消费者,要么是服务者。我特别喜欢城中村那样的地方的原因,就是在那里逛街特别有趣。在城中村的街道上,除了消费者、服务者,你还会看到住在那里的人——没有被家长和作业盯着的小朋友、正在聊天的老人,不同的人和角色,你都能碰上。
城中村有咖啡屋,也有酒馆,你可以坐在那儿喝个东西,看着路过的各种各样的人。而你去一个大型商超,也就只能在那里买一杯跨国连锁品牌的咖啡,看着跟自己差不多的人。
规划者更加无法顾及的一点在于,人类是一种特别好奇的动物,没事干,我们最爱做什么呢?八卦别人,观察别人。一群人在一起,肯定少不了八卦,很少有人是真正谈事情的。未来的安居房或者新社区,可能无法像城中村那样满足我们的好奇心。
不是说深圳只能有城中村,而是说深圳最好的格局就是城中村、老居民区和商业区犬牙交错的布局。你想体验繁华的大城市生活,可以到大型商超;你想买最便宜新鲜的蔬菜、吃最地道的家乡菜,可以到城中村,这些都是深圳最宝贵的财富。拆一个城中村,不是简单地拆掉一些楼,而是拆掉与它相关的无数可能性,这些是无法计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