懂你:读李涵秋日志

前几天我写的《怀念李涵秋君》,经他夫人金慧康女士推荐、转发,引起了很大的反响,他的生前同事、好友、香兰战友纷纷留言,称他是“时代的楷模”“一个无愧于中国共产党的优秀党员”。

其实,涵秋还是一个很普通的人。他勤勤恳恳工作,到了60岁,准时退休。他怕没有事做,脑子会退化,我就推荐他写QQ日志(那时还没有微信)。他开始不会,注册什么都是我帮他弄的,又帮他上传了第一篇日志,就是我最喜欢的《放歌兴安岭》。以后他慢慢会弄了,我也就偶尔看看,没有更多的关注。直到他去世,我想写点纪念文字,又认认真真读了一遍他的日志,才觉得更多的读懂了他。譬如下面一篇:

同学会( 旧事从提之六)2015年5月13日

    今年是我们下乡四十二周年了,又因为14日是星期四,17日是到达香兰农场的第一天,所以我们二十几位杭州知青在花港公园老年人活动室又聚会了。我们在一起聊啊聊,某人近况怎样,某人现在又如何了,不知怎地说到了当年我和liu同学的一次争论,我说那一回你说要学点“与人为善”,我当时就反驳了你——因为那个时代是“以阶级斗争为纲”啊,怎么能这么说呢。现在想来是我确实错了。为什么呢?和谐社会,以人为本啊,这是迟到的道歉(我是发自内心的)。

看到这一段,我的心不禁被搅动了一下。我和涵秋是有共同经历的,文革时候,我们都加入了同一个“革命组织”,那时年轻狂妄,唯我独革,以为天下者我们的天下,国家者我们的国家,我们不说谁说,我们不干谁干!——当时班里有一个同学,说话总不着调,我们就对他进行批判,害他还挨了打。文革结束,我经常反思这事,偶尔听说这个同学也在香兰农场,但不知道确切地址,我就写了一封信,向他赔罪道歉,托涵秋转交。可能信息有误,这个同学并不在那边,后来涵秋来信说他也想写封信,再后来不知他有没有写?怎样写的?我都不记得了,但是看到这则日志,我才发现当年的过错他始终都在反思,都在忏悔。又看到他的“自传”中讲到他在香兰农场时候的文学创作,其中有一篇小说《路》,试图通过一个知青下乡前后的思想变化探讨应如何继续走今后的“路”。可惜他在香兰写的东西都没有保存下来,只有一篇《放歌兴安岭》还是他写完寄给我,我给保存下来的。

再有一篇:伐木(旧事重提之二) 2011-4-12

大约从 1974年开始,每年的冬季,我都要被农场的领导点名去距农场一二百里之远的小兴安岭采伐(伐木)。

    北方的冬季是寒冷的:零下三、四十度的温度、滴水成冰的日子、“尿尿得带根棍儿”的夸张、不时刮起“大烟泡”的寒风,是谁都不愿意出门的理由,因为东北人习惯了“猫冬”。但这个时候也正是农场采伐(木材)的大好时机:这个时候的路已经冻得很硬了,汽车轮子不会被野外的沼泽地陷住,采伐的木材才能运出山来。一旦错过了这个时节,道路开化了,伐下来的木材就会被困在山里,那叫做“困山材”,来年就被降了等级。

    伐木工通常是三四十名。一律男性(因在山上不能洗澡),一律剃光头发(防止藏虱子),又因为要赶季节,在两三个月里得连续干活没有休息日——这时候,我们下乡知青就被农场领导看中是最理想的劳动力了。我因干活不会偷懒,上山第一年后就被场领导看中了。此后,每年冬季都会被点名上山,“荣幸”得很。

我记忆中涵秋一直是在基建队,怎么又上兴安岭伐木去了?一直纳闷,原来是这么回事。这样,我去香兰看他,他带我上山,又出了事故,前前后后的背景就清楚了。那次事故伤害了他的身体,其实影响他健康的还有一些因素。譬如下面一篇所记的:

基建队里的春夏秋冬(旧事重提之五) 2011-4-22

    在基建队里,我干了整整九年又八个月的“力工”活儿。何为力工?众所周知:盖房子得有瓦工、木工、油漆工、架子工……等等,其中最累最苦、最无技术可言的是力工——给师傅当下手的人。在干活时候,力工得提前拌好水泥沙浆,搬运好砖瓦,无论脚手架在几层,你都得及时送到瓦工手中;瓦匠不停地干活,力工就得不停地配合他。你想干“技术活”吗?那得靠“本事”——要不然得有关系,只要和领导的哪个亲戚沾了点儿边,那就什么事都好说。在基建队里最累、最没人肯干的是力工,但我却整整干了九年又八个月。用当时基建队党支部书记张得贵的话来说,那是个“没有个眼力见儿”的人。当时一起干活的一些女家属工,则对我们这些远离父母的南方孩子充满了恻隐之心,一个“家属工”就悄悄和我说:“人老尖,马老滑呀,这么干活到老了还不得病啊!”她的话不辛被言中,至今我是一身的病。

这个经历恐怕是最能引起知青一代共鸣的,当年的奋不顾身、苦干实干,小车不倒尽管推,都是要用日后的一辈子来偿还的。我在黑龙江农村插队,也是个“没有眼力见儿”的人,譬如抬木头,那些“有眼力见儿”的人扛不住了可以缩缩脖,哈哈腰,而我们这些“没有眼力见儿”的人,则是“泰山压顶不弯腰”,还以此为荣,向人夸耀。等到返城了,老了,终于有一天,直不起腰来了,医生一看片子,说“年轻时干重活了”——好几节腰椎的空隙都压没了,压到神经了。于是才恍然大悟:我一米七五的个头,怎么就变成一米七〇了呢?

当然,这没有什么好抱怨的,知青下乡的经历,给了我们更宽广的眼界,我常想,再苦再累,我们终究返城了,那么那些农村的青年人呢?他们生于斯,长于斯,即使进城,也仍然只是个“农民工”。我拍片子那天,在我前面的一个农民工也是这个毛病,腰椎压扁了,那么我可以如医嘱回家静养,可他怎么办?他们就该死吗?我想回城的知青都常常会作这样的良心之问,所以他们对当年的经历无怨无悔,他们总想找机会回去看看。

涵秋回城后,凭着自己的努力,从工厂的推车工,到电视机厂的厂办主任,到新闻出版局的书记。但是他仍然保持着六七十年代的那份朴实,不合时宜,甚至迂腐。有一年他出差到山东,当时正是“国学热”,他自费买回一些《三字经》《弟子规》之类的小册子,分发给局里各部门,希望大家能够学习,结果如何不得而知。后来快退休了,他调任为正局级(我记得是)调研员,他有一篇日志“谈开会”(2011-2-18):

每月的头一天,局里照例要开局务会,检查上个月的工作,布置这个月任务,处以上干部均要参加,这已是惯例。百无聊赖的我突然发现:整个会议室里就数我的年纪最大——tmd!太搞笑了。我这才知道,那些调研员们都借口不来了,只有我还傻傻地坐在哪儿。私下里和朋友聊起来皆笑。只有一位朋友说不妥,说今年就算了,还剩最后一个月,坚持一下,明年起可以不去参加了,这样好些,我想想也是。

这就是今天社会的普遍现象,人一走茶就凉,甚至人没走就有人“得风气之先”,可能已在心里暗笑他的迂,暗笑他的傻。我是比较敏感的,我去他们局里,就感觉到个别人表面对他尊敬,面具后面总有一点别的味道。但他似乎毫不在意。当然多数同事对他确实是发自内心的尊敬,那天获悉他去世的消息,局里同事进门就对着他的遗像长跪不起,这绝不是装的。

他的日志还有一些,我还会经常去读,争取更深地懂他。总之,他不是多么“高大上”的人,他只是一个常怀忏悔之心的人,一个没有眼力见的人,一个不太合时宜的人——但正因如此,在家人、同事、朋友、知青战友的眼里,他是一个最最真实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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