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火:花酒与花酒诗小考
《金瓶梅》里写男女喝酒(即此“花酒”非用花入酒的彼“花酒”)的场景很多,这是《金瓶梅》一书故事、人物及其隐喻的关节。同时也是这部书的市井和平民意义的某种指向。再者是对皇室宫闱骄奢淫逸的转喻与反讽。
不过,花酒诗写得并不多。
崇祯本第三回的楔子诗(万历本无此诗)作:
乍对不相识,徐思似有情。杯前交一面,花底恋双睛。
艖俹惊新态,含胡问旧名。影含今夜烛,心意几交横。
崇祯本第三回回目作“定挨光王婆受贿 设圈套浪子私桃”(万历本作“王婆定十件挨光计 西门庆茶房戏金莲”)。这一回讲王婆传技(真是一件天大的笑话,一个风月场上的“惯犯”,居然还要给王婆讨计?《金瓶梅》的反讽在不经意间形成),西门庆依计而行,如约在王婆家里两男女单独吃花酒。于是这回文前便有这一花酒诗。词话本即万历本却无此诗。词话本这回的楔子诗是:
色不迷人人自迷 迷他端的受他亏 精神耗散容颜浅 骨髓焦枯气力微
犯着奸情家易散 染成色病药难医 古来饱暖生闲事 祸到头来总不知
顺便说一句,万历本与崇祯本在文本上一个重大差异,就是楔子诗每有不同。
第五十四回(万历本作“应伯爵郊园会诸友 任医官豪家看病症”崇祯本作“应伯爵隔花戏金钏 任医官垂帐诊瓶儿”)。崇祯本楔子诗是一词。词作:
美酒斗十千,更对花前。芳樽肯放手中闲?起舞酬花花不语,似解人怜。
不醉莫言还,请看枝间。已飘零一片减婵娟。花落明年犹自好,可惜朱颜。
(北京大学1988年影印《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绣像本系统。作者藏书)
此词为明人王慎中所作。调寄《卖花声》(《金瓶梅》作“右调《浪淘沙》”,显然抄错了),并有题《诸公过赏芙蓉即席劝饮》。王词作“美酒斗十千。更对花前。芳樽肯放手中閒。起舞酬花花不语,似解人怜。不醉莫言还。请看枝閒。已飘一片减婵娟。花落明年犹自好,可惜朱颜。”顺说一句,《金瓶梅》中的韵文,有引诗、有混杂、有原创。引作者同时期或大致同时期的不多,此为其中之一。
万历本楔子诗作:
来日阴晴未可商, 常言极乐起忧惶。浪游年少眈红陌 ,薄命娇娘怨绿窗。
乍入杏村沽美酒, 还从橘井问奇方。人生多省悲欢事, 几度春风几度霜。
(香港太平書局1982年影印《全本/金瓶梅詞話》。詞話本母本,1931年山西發現。原藏北京圖書館,抗日戰爭借美國國會暫藏,現藏臺北。作者藏书)
此诗俟考,如无前人所作,当是《金瓶梅》原创。崇祯本改原创为引诗。可见两本的内容、故事、人物、情节有异,连两本的诗赋也多有不同(这是另一话题)。当然同的多,包括花酒诗。
第十回(万历本崇祯同作“义士充配孟州道 妻妾玩赏芙蓉亭”)写花子虚与青楼婊子喝花酒时,有花酒诗一首:
紫陌春光好,红楼醉管弦。
人生能有几?不乐是徒然。
第十一回“潘金莲激打孙雪娥 西门庆梳笼李桂姐”(万历、崇祯两本同)写西门庆到丽春院梳笼李桂姐与丽春院诸姐妹吃花酒时,作者花酒诗:
琉璃锺,琥珀浓,小槽酒滴珍珠红。烹龙炮凤玉脂泣,罗帏绣幄围香风。
吹龙笛,击鼍鼓。皓齿歌,细腰舞。况是青春莫虚度,银缸掩映娇娥语,
不到刘伶坟上去。(万历、崇祯两本同)
此韵文状丽春院(清河县豪华妓院)招待客人景。这些花酒诗,都是著者的旁白。在《金瓶梅》里,作故事中人写(唱)出的花酒诗有:
万历本第五十四回应伯爵请友友们携妓韩金钏吴银儿到郊外喝花酒时。吴银儿唱了一曲《青杏儿》:
风雨替花愁,风雨过花也应休。劝君莫惜花前醉,今朝花谢,明朝花谢,白了人头。乘兴再三瓯,拣溪山好处追游戏。但教有酒身元事,有花也好,无花也好,选择甚春秋。
此曲出自元人赵秉文的《青杏儿·风雨替花愁》。包括这曲和与此曲相关的所有情节,崇祯本都无。这也是我一直认为,崇祯本不如万历本的原由之一。
你看,那时卖唱卖艺(可能也卖身)的娼优要多少技艺便有多少技艺!
说回花酒诗。花酒诗当然源于花酒。那么花酒的源头何处?
《史记·殷本纪》记“ (纣)以酒为池,县肉为林,使男女裸相逐其间,为长夜之饮。”这是成语“酒池肉林”的出处,也是花酒的源头。纣王是否有过这些不堪行为,那只有司马迁知道了。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吃得起花酒的人,一定是皇族贵胄。《史记》记花酒开了头,《汉书》便记得更多,现录几则:
胜为人乐酒好内(颜师古注:好内,耽于妻妾也),有子百二十余人。常与赵王彭祖相非曰:“兄为王,专代吏治事。王者当日听音乐,御声色。”赵王亦曰:“中山王但奢淫,不佐天子拊循百姓,何以称为藩臣!”
景帝召程姬,程姬有所避,不愿进,而饰侍者唐儿使夜进。上醉,不知,以为程姬而幸之,遂有身。
子海阳嗣,十五年,坐画屋为男女裸交接,置酒请诸父姊妹饮,令仰视画;又海阳女弟为人妻,而使与幸臣奸。
......
以上诸条均见于《汉书/卷五十三景十三王传第二十三》。仅就花酒一事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到,皇宫或皇族嫡系皇子皇孙们的奢华和縻烂。我们还可以看到,花酒,其实是皇室的标配与标识。所谓标配,就是只有如纣王、中山靖王等大人物,才配有这种喝花酒的资格和喝花酒的财政;而喝得花酒的人才是大人物才是上等人物。
但是,我们在《金瓶梅》里看到另外一种事实,那就是在明一季,原来的花酒已经进入到市井和平民阶层。《金瓶梅》敢于大胆和放心去写这一喝花酒的叙事。一、时代和社会变了;二、吃酒成了一种呼唤平权的表征,或者说,吃花酒就是平权的某种隐喻。
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手破新橙。锦幄初温,兽烟不断,相对坐调笙。
低声问:向谁行宿?城上已三更。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
这是周清真、李师师与宋徽宗的故事。这是帝王、女士与名妓的故事,虽然这词无一酒字,但无论李师师与道君皇帝也好,还是“负一代词名”的周邦彦也罢,夜宵不可能没有酒的。酒虽没有在词中,但“纤手破新橙”这一最质感的描述,可以想见那场风花雪月的花酒是如何的浪漫!事实上,花酒于唐宋,已不再是皇室贵胄的专利了。如果要检索唐诗宋词里的花酒诗赋,想来是很多的。譬如写过“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写过“三吏三别”、写过《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里有“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写过《茅屋为秋风所破歌》的伟大诗人,或者从今天的话来讲,一个典型的高大上诗人,也一样会写花酒诗的:
胜绝惊身老,情忘发兴奇。
座从歌妓密,乐任主人为。
重碧拈春酒,轻红擘荔枝。
楼高欲愁思,横笛未休吹。(《宴戎州杨使君东楼》)
这首“座从歌妓密”的花酒诗就写于笔者生活的这座城市。这座城市从宋至今它叫“宜宾”,宋之前的唐,它叫“戎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