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记:未被摧毁的生活(李伟长)

想说和所能说的,都在书名和封面里。

给小朋友告告读《柳林风声》,读到鼹鼠和水鼠哥俩,出门遭遇暴风雪,在冰天雪地里迷了路,眼前一片白茫茫,不知道该往何处去,顿时心生戚戚。那么小的家伙,一阵风就可以将他们吹走,陷在漫天风雪中进退不是。幸好,他们遇到了獾先生。正是这位獾先生,打开了门,给我看到了一处迷人的地方。

为了躲避风雪,鼹鼠和水鼠寻找藏身之地,意外来到了獾先生的家里,那是一个幽深安静的洞。进门后,獾先生举着灯,领着他们俩,不紧不慢地穿过又长又暗的走廊地道,推开一扇厚重舒适的橡木门,进了一间温暖如春的大厨房。宽大的壁炉烧得正旺,炉前放着两把高背椅,用来招待朋友的到来。红色地砖泛着年久的光泽。一张长条大餐桌摆在中间,桌旁摆着两条长凳。美味火腿、几捆干草、几网兜洋葱和几篮子鸡蛋,挂在厨房的上方。想想洞外风雪交加,路人饥寒交迫,而此时此刻,在獾先生的家里,热气腾腾,有炉火,有食物,还有远道而来的朋友。书中有一段话描述这间大厨房的景致和氛围——

It seemed a place where heroes could fitly feast after victory, where weary harvesters could line up in scores along the table and keep their Harvest Home with mirth and song, or where two or three friends of simple tastes could sit about as they pleased and eat and smoke and talk in comfort and contentment.

这段话让我入迷。一间谈不上豪奢的大厨房,可供凯旋的英雄欢聚;可供辛劳的农夫围坐一桌,欢歌笑语,庆祝丰收;抑或两三个脾性相投的朋友,坐下来吃吃饭,抽抽烟,惬意自在地谈谈天。如此的氛围让人放松。英雄打仗的凛冽,农夫劳作的艰辛,朋友日常的烦心,在这厨房里、炉火旁和餐桌上可一一卸去。我似乎都想象得出,写作者描述这间大厨房时的神情。

就会生活而言,獾先生真是一个榜样,不仅找到了这么好的地方,还打理得如此舒适,粮食储备够了,炉火时刻不息,真适合闭起门来安心过冬。冬天里的动物们都昏昏欲睡,有的已经冬眠了。冬天里休息是约定俗成的规矩。似乎过去半年多的辛劳和积蓄,为的就是过好这一个冬天。大雪的天,烤着火炉,饿了就吃点火腿和洋葱,不必受冻,不至挨饿,尔后浑然大睡,等待春天的到来,等待雪退冰融,等待水流再次潺潺。不用焦急,甚至连耐心都用不上,春天自然会像往年一样准时抵达。

我喜欢獾先生的厨房,以及厨房里的生活。据獾先生介绍,这间舒适的大厨房,以及家里其余的房间,并不是他亲手建造的,而是早先在此居住的人类建筑,他们在此生活,结交朋友,做生意,出门打仗。很多年以后人类迁走,用獾先生的话说,人类总是这样来来去去。风吹雨打,年久失修,这座城市一点点陷落,最终被泥沙覆盖,成了地下之城,动物们就搬了进来。需要房间,清理打扫一番就是现成的住所。把门一关,地下的世界让人安宁,用鼹鼠的话说,一进獾先生的家,回到地下,内心就踏实平静了,在这里用不着和任何人商议,时间和空间自己说了算,不会有什么事会莫名其妙地来打扰你,也不会有什么人会侵扰到你的生活,你完完全全成了自己的主人。

我喜欢大雪纷飞,听过雪落的簌簌声,推门见过大雪封门,也经受过下雪时的寒风呼啸,以及雪后的冰冻。年少时每逢落雪,一家人就围坐炭火,父亲有兴致就讲讲评书,因为出不去门,他打不了牌。母亲会撬开一个罐头,煮一锅热气腾腾的面条,感觉就像獾先生的家一样舒适安宁。第二天雪一停,大人们就会出门,就无暇顾及我们了。后来才知道,大雪的好全在将时间停在了那一天。动物会冬眠,人其实也差不多。在乡下,秋收之后,该忙的都忙好了,余下的就是过冬了。农闲的日子很长,大人们的生活就是烤火、串门、打牌、谈天说地,也有日子过得难的人家,多数是家里孩子多粮食不够吃,得去借粮,借一百斤,来年还一百二十斤。日子过得艰难,倒不见借粮的人有多悲切,照样是乐呵呵的来去。

农人们的生活很单调,只要不遇天灾,一年的收成也就够吃够穿,余不下多少钱。遇上天灾就难说了,干旱或者受涝,才是最大的折磨。至于生活,顺着时节而过,到了什么时候就做什么事情,多少年以来的自然秩序指挥着乡村生活。于我而言,故乡早就回不去了。那些看似美好的童年记忆,只是一种记忆,也许根本就是一种错觉——童年记忆特有的错觉。记忆之物早已荡然无存,现实生活正在迅速地覆盖从前。农忙不那么忙了,农闲也不那么闲了。春夏秋冬的自然秩序还在,但不再像以前那样有人会等着过冬。假如獾先生在,正巧大雪封门,他肯定依旧会在大厨房里烧起壁炉,储存好过冬的粮食,即便外头兵荒马乱,即便朋友遇上麻烦,也不会开门走进风雪。无论多大的事,冬眠过后再说。对他而言,好好过一个冬,就是头等大事。别以为獾先生冷酷无情,他相信很多事情都来得及,何况习惯冬眠的动物,在冬天出门就是强弩之末,以己之昏昏,焉能使人昭昭。

故事里就是这样,听到朋友可能会惹上麻烦,獾先生直言不讳,告诉鼹鼠他们,冬天里他什么也做不了,他得休息,也就是冬眠。忙活了半年,到了冬天动物们就会犯困,獾和别的动物没有区别,甚至他冬眠的时间更长。让獾先生放弃冬眠,强打精神,或者打着瞌睡,离开温暖的洞穴,是很危险的行为,他可能会冻死在冬天的路上。这是獾作为动物的弱点,换言之,就是他的有限性。獾很清楚这一点,做不到就是做不到,逞强没有意义,接受自己的局限并遵守它才是对自己负责。从十一月份进洞,到来年三月份冬眠结束,獾得沉睡五个多月。听上去是不是很漫长?的确如此,《柳林风声》美化了这个情境。我想说,和动物一样,人也有某些特殊的习性,有些习性就是弱点,同样可能致命。一个人能意识到自己的弱点,要是还能接纳它,不想着强行纠正这些弱点,就已经很让人钦佩。事实上,总有很多人不甘心,以为凭着毅力和决心可以击败乃至克服自己身上的有限性,故而勉强行事,结局的不顺遂也就再自然不过了。

我喜欢獾先生的“冷酷”,不冲动,不莽撞,不急不可耐,而是等着冬天过去。也许会错过帮助朋友的最佳时机,但只要生活还没有完全被摧毁,演出还没谢幕,就还来得及。事实上,生活也不可能被摧毁。何况,坏事还未发生,坏小子蛤蟆还没有锒铛入狱,为尚未发生的事情犯愁,不是獾先生的行事风格。几个月后,冬天过去了,冬眠结束,獾先生如约走出了洞穴,和一帮老友拯救了浮夸的蛤蟆老弟。冬天不出门,是獾先生的生存规律,也是一种生活哲学,像曾国藩的几句话——未来不迎,当时不杂,还没来的事情不必忧虑,专注当下更为重要。当你知道獾先生清理出这么一间温暖的大厨房时,就知道他的生活是怎样怡然自得,又顺守自然秩序。如果在厨房里补上几包腊肉、几条晒干的鱼、油浸的萝卜条和一些辣椒,就是我记忆里老家的伙食了。

我从乡下来到城市,有时感觉要迷了路,慌了神,硬着头皮往前走,幸有师长指路,走着走着,就走到了现在,回头看看走过的路,似乎又是对的。原来迷路也不容易,失掉生活方向的人才会迷路。莫泊桑在短篇小说《人生》中讲,“生活不可能像你想象得那么好,但也不会像你想象得那么糟。我觉得人的脆弱和坚强都超乎自己的想象。有时,我可能脆弱得一句话就泪流满面,有时,也发现自己咬着牙走了很长的路。”这种感觉常在心头泛起又沉下,似乎说中了一些什么,又近乎矫情得不值一提。

2020年一过,我已不惑。原以为过了不惑会懂得更多的道理,实际上相反,是懂得了很多的无能为力,有许多事是做不到的,一些念想也熄灭了。我的精神生活大概就是想明白了“无能为力”并接受这些的过程,接受自己不完美的习性,接受自身的力不足,接受自己的不乐意,都是属于我个人的写作意义。倘能引发别人一些微小的共鸣,就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喜悦。

未被摧毁的生活,这一书名,来自张新颖先生的一首诗《清单》,无比喜欢。我问,能否给我用作书名,他说,那你拿去吧。在这首诗里,他列出了喜欢的和不喜欢的事物,有这样几句——不喜欢的:文学评论、头头是道、故作低沉的声音/喜欢的:李宗盛、阅读、写作、一个人无所事事、喝茶、晒太阳……不喜欢的:风景这个词、窗子打不开的酒店房间/喜欢的:风、水、大海、北方、夜晚的雪、天空、早晨……还有一句——喜欢的:未被摧毁的生活。词语并列安放,竟能生成如此美妙的意境。除了书名,新颖老师还为这本书写了序,没有他的鼓励,我几乎没有勇气出这本书。

谢谢责编魏玮,她的意见和耐心,让这本书的面目更为清晰。她嘱咐我写一篇后记,就我所理解的生活说说清楚,结果写成了这样,我自己也没想到。不可否认,我很想走进獾先生的大厨房,在壁炉旁烤火,看柴火烧得噼里啪啦,在餐桌上吃火腿,听鼹鼠说蛤蟆啼笑皆非的遭遇,听小刺猬讲下雪天被妈妈赶去上学结果迷路的故事,等温厚的獾先生睡醒,和他一道抽抽烟,喝喝茶,谈谈洞外的夜晚和纷飞的大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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