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

我们家从前的院子,如城城秀水港18号,就是我的天堂。
我母亲曾经告诉我,他们家祖上是苏州阊门的,是在闹太平天国的时候,从江南逃难到苏北避乱的,并因此而定居于此。这台屋子,是那时候他们家从别人手上买下来的,所以,这个院子包括院子里的主体建筑,至少也有200多岁了。
我们家位于秀水港中段,大门朝东。大门里,有个面积接近一间小屋的门堂。这里,是对门我们家的世交白家大伯和邱家大叔夏日里最喜欢待的地方,因为打开大门堂中通风相当凉快,因此,他们炎炎夏日每每会在这里摆上棋盘,杀上几局。走出门堂,便是与二门堂之间的院落,脚下都是砖铺地,足有三到四间屋大。秀水港的女孩们常在这里跳绳,男孩常在这里玩飘画——这种飘画,不过二指宽,一寸半长,正面是或动物,或植物,或日常生活用品,而背面则是与正面事物习惯的谜语,被我们男孩子用来作为“博彩”之物。大门堂南边则是泥地,泥地上种了一棵杏树和几棵刺槐。那棵杏树在我的记忆里年年开花,但只有一年挂了果,并且只结了一枚杏子。不过,这枚杏子很大,足有鸭蛋那么大。
大门之里,又有两道“二门”:院子的南边有门朝东,住户姓胡,据说是昔日大跃进期间,小城进行东西向的大街扩建,原住房被拆,被政府统一安置到这里的。这道门里自成院落,有一幢朝南锁壳型的三间屋。这幢房子连同院子,原也是我们家的祖产——很有可能是属于我外公的兄弟或者妹妹什么人的,但我母亲对个中更具体的内容从没有具体谈及,所以,我只能是猜测。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这里后来应该成为了他的家产,并且是在上个世纪50年代初期被国家“改造”,房产性质因此改变,由“私”改姓“公”的。
对于这幢房子被改造,我母亲即便是文革年代心下也十分不平:在我外公过世之后,她们家就剩下两姐妹和我外婆三个女人了。因为只我姨妈一人工作,经济十分拮据,所以,才尝试着将这幢房子出租给一黄姓人家。而这黄姓人家赁房的那几年间,仅仅乎偶或给一些房钱。结果,在房屋改造之时,被定性为超出生活需要的房屋而无偿被国家征收。因此,在上个世纪70年代末,政策发生变化,而我们姐弟一个个人大树大,面临婚嫁,住房高度紧张的时候,她曾经利用我舅爹爹美籍华人的特殊身份,尝试通过侨办介入寻求“退赔”。但此事最终没能如愿。
大门北侧还有一扇门——此门比南边的门要小一些,坐北朝南,从这里进去才是我们严家的天地。
走进二门之后,你会发现,这里面的空间比大门堂里的院落更大。这个院落的主体建筑南边那幢房屋相仿,但体量似乎要更大,是我们这里十分常见的锁壳式“七架梁”的清代建筑,我四姑奶奶第一次看到时,曾赞叹不已。而在这幢屋子的东西两侧,各接了一间要矮很多,每间的空间也要小许多的简易房——都是解放后盖的。东边那一侧,是我姨妈出资加盖的;西边那一侧,则是我母亲出资加盖的。20多年后,老姐妹进行房产分割的时候,大致就是以这幢主体建筑的中线为界,两人各得一半。
我们家在从单位宿舍搬回秀水港18号的时候,我外婆还在,她住在西边的厢房中。我母亲和我两个姐姐在西侧加盖的那间小屋里搁了两张床,住在里面;我和我哥哥在堂屋里搁了一张床,就睡在这外面。因此,晚上睡觉熄灯之前,我们还可以躺在床上跟睡在东边厢房里的高如说笑。但是,摄于我外婆的严厉,更多的情况下,也就做做鬼脸,比划比划手势。
老家的房子在我们搬回后无疑有些紧张,但院落中的空地却相当宽敞:在正屋前的台阶下,从北向南至少有4米宽的砖铺地面;砖铺地面往南,又有差不多3米左右的泥地——这里,有一棵超过4米高的杏树,还有一棵篷开的面积足有一间屋大的枇杷树。夏日里杏子、枇杷成熟季节,这里真的是一树黄金。杏子成熟了会自己掉落;假如单单是捡起地上的杏子还不能解馋,那么,你抱住树身轻轻摇一摇,更多成熟了的杏子就会掉落下来。除去这两棵树外,又有我外婆喜欢的天竺、万年青、芍药等花卉,以及薄荷、藿香、佩兰等泡茶用的香料。
最不该忘记的是,在院子的东南角,也就是二门堂东侧围墙边上,有一棵树头超出院墙6、7米的梧桐树。搬回秀水港18号之后,几乎每年的夏天,我和我哥哥都会爬上去坐在这棵梧桐树的树杈中间,逍遥地乘凉与听风过耳,以及俯视秀水港来来往往的人们。
有很多到过我们家的人感叹说,你们家的院子应该是整个如城最大的院子。就我视野所及来说,也委实我还没有看到过我们这个小城里,有哪家院子比我们家更大的。
不过,听我母亲说,我们家的院子原来并没有现在这样大,但屋子远比现在多。不少屋子在外公病逝后,孤儿寡母为维持生计不得不拆掉了一部分,以变卖大梁、檩条、砖瓦,解决一时之生活所需。她这话应该不假——据我姨妈说,从前,我们家正屋的檐下本是有题有“丛云伴月”的匾额的;而这样的匾额,只有中过秀才,书香世代相传超过60年的人家才有资格挂的。所以,以那样的世家,住房不该太过局促。同时,我还知道,我外公、外婆曾经在家中办过私塾,而假如没有相当的空间,那么,又怎么能够容得下十多、数十个孩子?
那些拆去房屋留下的空地,后来变成为竹园。这竹园里所植下的竹子,是一种被本地人叫做“王竹”的竹子,粗大但竹皮缺少韧性,无法用来加工竹篮、竹筐之类。不过,这王竹在我看来,也还是有相当的利用价值:那嫩竹叶可以抽出来泡茶,那竹笋可以掘起炒鸡蛋、烧豆腐什么的,那老竹子则被我们用布条串起做成竹排,作为铺板的替代品。这竹园还有一个用处不能不提,那就是炎炎夏日,我们可以在竹园中净出一小块空间来,搁上条桌乘凉,而这虽然不比爬上梧桐树躺在树杈间更凉快,但绝对要安全许多。同时,聆听竹叶的婆娑之声,让习习凉风拂过面颊,真是是一种十分美妙的享受。
1969年,也就是我外婆过世后的第二年,这片竹园突然开花了。我父亲告诉我们,竹子开花,通常也就意味着这片竹园已经走到生命的尽头了。因此,他后来请来我身材十分魁梧、小腿肚子圆圆滚滚,看上去浑身都是力气的我的堂兄,将这片竹园伐去了。这也是我第一次看到我这位堂兄,他大我20多岁,以致让我有些不敢相信他居然是我的“哥哥”。我至今还记得,竹园的地下,被我堂哥伐除的竹根盘根错节,层层叠叠,最后,单单是这些晒干了的竹根,就让我们当做柴火足足烧了好几个月。
这之后,父亲带领我们兄弟俩对这片荒废的竹园进行了整治。我们先是拾掇地里的碎砖残瓦,而后在这片地里种上了各种农作物——主要是青菜萝卜之类的蔬菜,但也曾经种植过棉花。院子里种植蔬菜是比较可行的,但种植棉花,我们收获的却只有教训:由于通风不够,也由于对于种植棉花的技术要求几乎一无所知,种植密度太大,所以,我们种的棉花,杆子长得高过人头,但却没结几只棉桃。
我们这家庭种植最成功的无疑还是果树,尤其是枇杷。若干年后,我们家院子中的4棵枇杷每年硕果累累,让我们这院子简直成了果园——毫不夸张地说,它让我们家成了我们这座小城了最大的枇杷园。并且,这枇杷园不仅让我们大饱口福,而且也惠及邻里:每当枇杷成熟的时候,有些道儿稍远的顽皮的孩子竟然打高肩——一个孩子踩着另一个孩子的肩头爬上围墙偷摘枇杷,一解嘴谗;至于左邻右舍,包括他们的孩子,每年与我们一起分享枇杷的酸甜则是不变的主题——我母亲会几乎一家不漏地送上门去请他们品尝。
不能忘记的是,在枇杷树下,在院子的边边角角,甚至于在铺地砖的缝隙间,还有另一些好东西:马齿笕、紫果、山药果、诸葛菜等等,我们都品尝过它们的美味——也别说在那个属于饥饿的年代,就是在我们今天这个属于物质极大丰富的年代,它们也绝对是好东西:绿色、有机、无污染、纯天然。
今天的城市无疑更加现代化,“楼上楼下,电灯电话”早已成为一种生活常态;单元房、电梯房、小区取代了昔日的巷弄、平房、院落。也许这真是时代的必然,时代的进步,但是,我对昔日老家秀水港18号的怀恋和记忆却是永恒的。那里的竹园、菜园、果园等等,它们早已成为我生命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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