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祥兰|彼得堡小夜曲

盛祥兰

盛祥兰:女,作家,媒体人。出生于吉林,成长于辽宁,现居住珠海,任《珠江晚报》社主任编辑。早年留学于俄罗斯圣·彼得堡普希金文学院。参加一九九一年全国青年作家代表大会。主要著作:长篇小说《爱的风景》、小说集《流放的情感》、散文集《彼得堡之恋》《似水流年》等。作品翻译成世界语,入选多种年度选本。

向度原创

彼得堡小夜曲(外一篇)

这是个温情蜜意的夜晚,所有的调子都显得诗意绵绵。

这是彼得堡的圣诞之夜。

她和他就相遇在这个夜晚里。

这座城市很安静。所有店铺的灯光悄然亮着,橱窗里模特的微笑显得很妩媚。街头上,堆满了用彩纸彩灯扎成的雪娃娃,一簇一簇的,像是什么遥远的童话一般。还能听到从涅瓦河畔传来的音乐,热情奔放的俄罗斯青年抱着吉他,跳着摇滚乐。街上,出租汽车突然一下子不见了、消失了。这个夜晚,他们宁愿放弃可观的收入,去和家人,和他们的恋人、情人相守。

她捧着鲜花,走在节日的大街上。她这样走着,很久了。

为了赴朋友的约,她拿着地址,边询问边搭车,在这一带整整转了一个多小时。

这个圣诞之夜,她知道自己迷失了。

焦虑、失望。赴约时愉悦、激动的心情完全被破坏了。

眼前是一片荒芜的树林子。已是郊外了。茫茫郊外的寒风让她感到恐惧。

稀落落的行人中,她追上一位,请他帮忙。他是位大学生模样的男孩。路灯下,他的面孔很朦胧,她只感到那双眼睛很蓝、很幽深。

他在打量了她片刻之后,说:“这一带我不太熟,不过,我们可以试试。”他指了指前面,那里有个站牌。它隔着这片树林。这片树林很长、很黑。他和她要走过去。因为他,她忽然对这段路失去了信心。

他仿佛猜出了她的心事。

他说:“圣诞快乐,姑娘。圣诞之夜不该让一个姑娘在外面流浪。”

她的心头一热。

他们走在那片黝暗的树林里。

为了不使她害怕,他一直都说着话。他讲了他的学校生活。他是学哲学的,还有一年毕业。他来自北冰洋的一座城市。他的家乡很美丽。今天这个日子让他想念远在家乡的亲人。他说想念亲人时的神情让她觉得他还是个孩子,也便是他身上这种单纯的孩子气,让她觉得安全。

今夜,他也是去赴约。一个女孩子的约。

他对她说,她的俄语说得不错。她告诉他,她来彼得堡快两年了。她的家乡在很远很远的地方。今天这个日子,她也很想家。

他们来自异邦,来自不同的种族,相遇在这座美丽的城市、这个圣诞之夜。想家的心情,让两颗年轻的心感动。

车来了,他们跳上去。

十几分钟后,他们又下了车。

他们找到的是一家工厂。

姑娘显得很沮丧。

她说:“你走吧,不用管我了。”

“我怎么能扔下你一个人呢?”他想了一下又说:“叫个出租吧,也许司机有办法。”

这样的夜晚,想找出租车,谈何容易。

唯一的,他们站在风雪里等。等待命运的安排。

夜一定很深了。

风卷起的雪沫在路灯的光束里显得很白、很淡。

这样等待的时候,她在想,他赴约的那个女孩是个什么样子呢?她一定很温柔,披着长长的金发。在这圣诞节的晚上,依在窗前,等待着她的郎君。屋里一定燃起了蜡烛,暖暖的,还有圣诞树。

她忽然对眼前的一切留恋起来,对这个夜晚留恋起来。

一会儿,他们将分别,各自走回自己的生活里去。他将去会他的女友,她也要回朋友那里。也许在这个世界上不会再有见面的机会了。

想到永不再见,她心里居然有些失落。

她很想对他说点什么。她很想告诉他,她喜欢他的蓝眼睛。

其实,他也想告诉她,她长长的黑发很美丽。

这么温馨的夜晚,本该有些故事发生的。

然而没有。

因为一辆出租车天外来客般停在了他们面前。

后来,司机是如何帮他找到朋友家的,她已不记得了。

她只记得,那个圣诞之夜,那段幽暗的林荫路,那个迷失的女孩,那个蓝眼睛的青年,那个没有开始的故事。

异乡客

乔是我大学时的同学,他读大学时已三十岁出头了,是班上年龄最大的。那个时候,先工作后上大学的十分普遍。

在教学楼的走廊上看到他的时候,他显得很老,瘦高的个子,面色黄黄的。但他温和、亲切。他不像那些傲视一切的小青年那样,皱着眉头,摆出一副哲人的架式,高谈什么志向理想。他很安静,抽很烈的烟,喝很浓的茶。

有的时候,他喜欢跟我闲聊,随便说点什么。谈谈他的知青生活,谈谈他小时候生活过的那个乡村,谈谈他最近读过的一本好书。这使我一直对他有着非常美好的回忆。

大学毕业后,他自费去了莫斯科,读博士。

那一年正是出国的高潮期,许多同学、许多朋友都打点起行李,在里面装入了衬衣衬裤,家乡的风味小吃,和家人的照片,小鸟一样飞走了。

那个时候,对我们来说,外国,不管是哪个国家,只要是外国,就一定是天堂。从电影里、画册里,看到了繁华的超级市场,看到了有阳光、鲜花、草坪的网球场,看到了田野里红色的跑车。

这个时候,就想到了乔,乔就生活在那里,生活在天堂里。

老同学相聚时,总能谈到乔。谈那里的摩天大厦和红色跑车。

新年的时候,也能收到乔寄来的卡。

卡做的非常精美,上面有红房子和圣诞树,背面工工整整地写满了字。他说了那里的冬天,雪很大,地上结了冰,湿润的波罗的海风吹着,姑娘们依旧穿着裙子。他还说,他买了圣诞树、彩灯来装扮自己的房间,这个圣诞节他要在自己房间里过。他要请朋友,还要买香槟酒。

也收到过乔的信,信里说,他已做起了生意,成了一个商人。

我把乔的信和卡工工整整地放在抽屉一角,它成了我一个遥远的梦想。

后来,我也去了莫斯科。

乔在信里说,一定要多带些皮夹克、旅游鞋、运动服、泡泡糖、方便面什么的,这些东西在那里非常畅销。还说,第一次来莫斯科的人,应该坐火车,沿途可以领略到迷人的俄罗斯风光。

我带着一个去天堂的梦,上路了。

尽管在去乌苏里斯克的列车上被一帮俄军大兵盯的浑身不自在,夜里又丢了一双旅游鞋。尽管因没赶上车,在哈巴罗夫斯克站昏暗、清冷的月台上蹲了一夜,但窗外闪过的俄罗斯莽莽草原、白桦林、彩色的木板房子,以及美丽的贝加尔湖,都让我感动。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我真的来到了俄罗斯,真的站在俄罗斯这块土地上了吗?

新年前夕,我到了莫斯科。

我和乔在高尔基大街上的一家欧式饭店见面。

外面飘着雪,店里很冷清,低低地放着轻音乐。一对恋人模样的青年坐在里面,他们中间放着一支鲜红的玫瑰。男的身材很魁梧,是个黑人,女孩的面孔有些像亚洲人,他们说着我听不懂的流利的语言。

店里很暖和,乔脱了羽绒服后显得很干瘦,脸上多了一种我陌生的冷漠、坚硬的表情。

谈起了大学时的老同学,有的去了其它国家,有的下海经商发了财。但大部分早已失去了联系,杳无音信。既便在同一座城市里,也难得见面,彼此不通电话。倒是外国的朋友,每年通上几封信,维系着那一点点牵挂。

说到一个彼此熟悉的朋友,听说他在莫斯科开了一个什么合资公司,做起了经理。

“我知道他,”乔说,“他已于半年前回国了。那个所谓的合资公司,其实只有几个中国人,朋友从北京那边运来货物,他在这边推销。前两年还可以,现在不行了。伪劣商品太多了,完全毁掉了中国人的信誉。现在俄罗斯人只要听说是中国商品,都跑开了。”

乔又告诉我,他已不读书了,学费太高,无法支付。与几个中国人做起了服装生意,也不容易,中国人也骗中国人。后来改为做翻译,到处联系旅游团,生活过得十分艰难。

问他为什么不回去呢。

他说:“已习惯了这种生活,这里自由,机会多。没人关注你在做什么,没人攻击你、陷害你,也不用为人际关系发愁,大家只关心自己的事情,只为自己活着。”

“不想家吗?”我知道,在中国,他有妻子和一个儿子。

乔漠然地看着我。

“开始想,”他说,“后来麻木了。”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然后,他告诉我,我带来的皮夹克他可以转到明斯克朋友那里,以三倍的价格出售。

天黑下来了。透过厚重的落地窗户,可以看到马路对面的橱窗里摆满了圣诞树和圣诞老人。几个孩子站在那里,舍不得走开。路口挂着彩条、彩灯,落了厚厚一层雪,寂寂地亮着。

“真静啊,”我说,“这是新年,怎么到处都见不到几个人呢?”

乔苦笑了一下。

“正因为是新年,”他说,“在这里,所有的节日人们都在家里过,和家人、孩子一起过。这个时候在外面游荡的,都是些无家可归的人。”

临窗的那对青年站了起来,我看见他们走出了饭店,在飘雪的大街上,在这个清冷的新年夜晚,相互依偎着走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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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编:酸枣小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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