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东作家‖【2020,逆流成河】◆杜秀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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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逆流成河
日历上的2020年,随着最后一页的翻过已经成为过去,成为历史,与我们渐行渐远。这是极不平凡的一年,无论对于世界,对于人类,对于国家,还是对于芸芸众生的我们。它留在我们生命中的记忆和悲喜终究会载入史册,也终究会余波荡漾。谁都不曾想过,疫情,会成为2020年的卷首语。谁都不曾想过,意外,会成为这一年的生活常态。我亦不曾想过,2020年,我会经历那么多,疫情之下的别离、失去之后的悲伤、陪伴之间的两难、叛逆之中的成长、拆迁之外的纷争、老去之日的薄凉……
2020年之前,“瘟疫”一词,于我们不过是字典里一个不甚热门的名词,不过是史书上寥寥几笔的偶然事件,那些触目惊心的死亡数字与千里无鸡鸣的荒凉,毕竟与我们隔了长长的时光,隔了厚厚的历史,隔了置身事外的理智与疏离。就算是2013年的非典,也与我们隔着距离,隔着屏幕,不曾真的到过眼前。2020年,是我们与疫情距离最近的一年。它像一头伺机而动的怪兽,随时准备扑向人群;它更像一个无处不在的影子,你看不到却知道它如影随形。冷清的街道,稀疏的人影,管制的小区,封闭的村庄,让我们第一次真真切切感受到它的恐惧和影响。放不完的寒假,送不到的外卖,回不去的老家,上不完的网课,摘不下的口罩,生活,好像一夕之间就按下了暂停键。一切我们习以为常的东西,一切我们理所当然的生活,都在悄然改变和远去。人们从恐慌到怀念,从接受到适应,用了多久,我不知道。我更不知道,原来还有更多的改变已在前面等着我,不用转角就已遇到……
疫情正汹汹之时,婆婆去世了。前一年的正月十六,她被确诊为直肠癌。病魔似乎约好了一起来,还没等到手术之日,她又被脑梗死拴在床上。之后一年的时间里有大半时间她辗转在各家医院的病房之间。名目繁多的检查,叫不出专业名称的手术,接连而至的化疗,做不完的康复,熬不过的日日夜夜,办不完的住院、出院手续,待到年底终于出院回家,宣布治疗告一段落时,往日里跳舞、打球、骑车、做饭谁都不服的老太太早已是孱弱的不堪一击。她的皮肤苍白透明,她的步伐颤颤巍巍,她的言语含糊不清,她的日常囿于门内,她的生命慢慢流失。即使如此,我们也从未想过她会这么快离开我们,离开人世。有时,我会忍不住疑惑,人对死亡会有冥冥中的感应吗?2020年的春节,别人都在忙着过年,她在忙着做棉被。她挣扎着不太灵活的手脚给自己的儿子、女儿分别做了厚厚的五床棉被,整整齐齐叠放在橱柜里。正月十六,她开始恹恹的乏力、恶心、嗜睡,带她到医院,我们被告知她肝功能急性衰竭,生命垂危。辗转到千佛山医院,几次肝脏透析,几次病情反复,几次病危通知,十几天后,我们带回家的是她的尸体。
疫情之下,前路迷茫,人心惶惶,两天的葬礼很是仓促。前来的亲友有些敷衍,帮忙的乡亲有些恐慌,司仪的声音有些飘忽,心里的悲伤有些肤浅。木偶般跟着仪式磕头、哭泣,公式般见着亲戚、旧知,一遍遍接受着安慰、问询,一遍遍重复着婆婆去世的前因后果,声音嘶哑,眼睛干涩,表情模糊。彼时彼刻的我们不曾意识到,随着婆婆的离去,家里的一切都已不复从前。
何堪最长夜,俱作独眠人。葬礼过后,悲伤如同波浪翻涌带起的沉积物,模糊了日与夜的视线。家里的气氛沉重压抑,一度降到冰点,没有人愿意强颜欢笑,每个人都把悲伤展示于众。公公夜夜失眠,几近崩溃,孤独的身影,落寞的情绪,突如其来的哭泣和原封不动的饭菜令他迅速消瘦下去。有时,他会在婆婆之前经常坐的饭桌上摆上碗筷,拨上饭菜,假装婆婆依然还在。“人生自古伤别离”,写在纸上,不过短短几个字,身在其中的人,却是字字锥心,笔笔血泪。老公自动自觉把自己恢复到单身时光,开始照顾公公同饮同眠。我们之间的联系只剩下寥寥几句的电话和无关痛痒的短信。他和大姑子也尽释前嫌,前所未有的和谐同步,相同的血缘让他们一样的悲痛难抑,一样的落落寡欢,一样的陪着公公痛哭流涕。所有一切,常常令我不知所措。我不知道如何做才会在一片悲伤中不那么突兀,我不知道如何安慰他们才会不那么置身事外,我不知道怎样的表情才会显得恰如其分。他们无形中结成了一道亲密的悲伤联盟,而我被排斥在外。我如常去上班,依然每天早早出门,回到家时繁星满天。我试图躲避无处不在的悲伤,试图浮出令人窒息的水面。事实告诉我,一切挣扎都是徒劳,时间里的悲伤只有时间才能平复,命运里的暗河唯有自渡。
度日如年中,忙着应对疫情的恐慌,忙着安慰崩溃的公公,忙着怀念逝去的婆婆,忙着梳理纷繁的情绪,忙着碎银几两的慌慌张张,却唯独疏忽了女儿的眼泪和悲伤。天天在家上网课,吃饭靠外卖,亲情靠微信的一个多月后,她毫无预警地开始叛逆。卧室的一道门,一把锁成为她隔绝我,隔绝外面世界的硬壳,她躲在里面上网课、打游戏、看视频,喊她不听,叫她不应,面对面时低垂眼眸,紧绷表情,与我几乎零交流。偶尔几条微信,也如同一只竖起满身硬刺的刺猬,一句句说着各种决绝的词语,毫无顾忌地伤着我,也伤着她自己。一时之间,她成为最熟悉的陌生人。之后的日子,她的喜怒哀乐开始比六月的天气更加多变,生活好像一下子打翻了调味盘,百味丛生。我的训导,她的顶撞;我的好言,她的眼泪;我的苦口婆心,她的反唇相讥;我的有心无力,她的桀骜不驯,交织成一曲笑渐不闻心渐恼的青春序曲。几番较量,几番碰撞,剑拔弩张徒然两败俱伤,好言相劝亦是徒惹白眼。茫然四顾,我常常手足无措,深深的绝望之后依然是看不到尽头的绝望。慢慢地,我开始说话小心翼翼,做事察言观色,如履薄冰般交替行走在冰火两重天里。她沉默不语,我忐忑不安;她偶尔展颜,我彩霞满天。百炼钢之所以能化成绕指柔,我想,是因为爱的字典里应该有“妥协”两个字。
历经因疫情推迟一个月高考的暑假,我们的关系始终起起落落。在一言不合的激烈交锋,偶尔和解的融融暖意里交织着战争与和平。直到九月,她走进了中学的大门。看着她落寞抗拒,不曾回头的背影走进学校,走进人群,最后终于转弯不见。无视老师对家长们一遍遍的劝离,我久久地站在学校门口,心潮起伏,怅然若失。想起了她第一次上幼儿园时边回头边挥手的依依不舍,想起她上小学第一天叽叽喳喳的兴奋与跃跃欲试的热情。时光,多么神奇,它悄然无声的改变着一切,让孩子从一个牙牙学语的小不点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也让她从对我全然的依赖到努力的挣开。时光,多么无情,把那么多美好的日子都留在了永远回不去的过去。可时光,也终究厚爱,它始终陪伴着我们一起走过生命中的分分秒秒,书写成我们最丰盈的人生。
扑面而来的新生活渐渐抚平了她的叛逆,新的环境,新的朋友,让她重新变成那个懂事,细心,乖巧并快乐的孩子。那一段不堪回首的日子也恍惚的如同一场梦境。有一晚收拾东西,忽然发现了她不知写于何时的怀念奶奶的小作文,看完我泪流满面。重新翻检那段日子,好像一下子明白了她突然的叛逆。她的心情没人理解,她的悲伤没人分担,她的思念没人重视,她的无助也没人安慰。我忽略了一个孩子对死亡的初次相遇和认知;忽略了她第一次面对亲人离去的困惑与恐惧。
生活是一个大课堂,这堂课没有学制年限,没有毕业期限。惊艳岁月的皓月,饱读诗书的聪慧,经历坎坷的通透,尝尽心酸的成熟,岁月沉淀的温柔,胸有成竹的从容,学识之外太多太多的东西需要我们穷尽一生去经历,去阅历,去学习。孩子,面对生活,我也是一个未曾毕业的学生,我也在努力接受和学习。妈妈现在说声“对不起”会不会太迟?原谅妈妈当时的无暇四顾,原谅妈妈后来的粗心大意,也原谅妈妈直到如今的恍然大悟。孩子,今生,你投奔我而来,我本该全心全意爱你,奈何人生总有这么多的身不由己……
三毛曾说:“岁月极美,恰在于它必然的流逝。”当一切都在慢慢被时间抹平,当我以为一切都将过去时,92岁的爷爷与91岁的奶奶因为老家拆迁来到了我们家里。他们有素养,性淡泊,是值得后辈敬重的老人。他们一生恩爱,相伴相扶走过了七十多年。他们举案齐眉,互相尊重,两万多个相守的日日夜夜里不曾吵过架,不曾红过脸。人和制度都是时代的产物,时代造就的历史和故事亦从来不曾停止。爷爷在土地改革的时代里被划分成地主,身份的划分让奶奶跟着他吃尽了苦头。爷爷一个人在济南上班,不敢回家,期间还有八年的时间爷爷身陷囹圄,奶奶则一个人带着孩子住棚屋,挣工分,艰难度日。有一次推砖时不慎砸伤右脚,一个脚趾断掉却没有能力医治,从而留下一生的伤痛与残疾。如此困境,他们却相依相守,从未背离彼此。他们的恩爱不是现今朋友圈里秀给别人看的炫耀,而是真正意义上的相濡以沫。我喜欢听他们聊起那些久远到模糊的往事,喜欢听他们讲起那些看似平淡却刻骨铭心的片段。每每说到伤心处,爷爷总是以手拭泪,奶奶则低头默然不语。他们坎坷的一生如同一部近代史,他们的感情却更像一部浪漫史。
如今,人到暮年,他们又被迫搬离故土,告别近邻,与熟悉的一砖一瓦,一丝一缕,一草一木,一花一物,一一分别,投奔儿女,寄人篱下。然而,最让他们伤心与无奈的却是儿孙子女对拆迁费的纷争。面对金钱,亲情往往溃不成军。人性,是这个世界最难解的谜题,黑与白,是与非,高尚与卑劣,光明与黑暗,往往只在一念之间。它禁不得推敲,禁不得细看,更禁不得考验。虽是如此,爷爷、奶奶却一辈子都在选择向阳而生,把阴影远远地抛在身后。平息纷纷扰扰的声音,他们安静地待在房间里。除了爷爷偶尔的出门散步,除了送饭时打开的房门,几乎看不到他们的身影,听不到他们的声音,他们的老去如此安静,安静到常常让人忽略他们的存在。从他们身上,我看到了岁月的流逝,看到了时代的变迁,看到了爱情的诠释,看到了婚姻的注解,看到了生命的静止,看到了真正的老去,也看到了有生之年只剩下三餐和死亡的余生。
时间的微妙,在于它会流逝,还会回卷。年,既是逝者如斯,也是流转轮回。转眼,又是岁终年尾,2020年已经成为时间里的过去。看着最后一页日历轻轻翻过,多少人慨叹2020年实鼠不易。这是改变世界格局,改变人类命运的一年,是大国博弈,局势莫测的一年,是前路迷茫,生死交织的一年,也是前所未有,一言难尽的一年。关于疫情,关于担当,我们的国家和人民给出了标准答案,我们也有幸成为历史的亲历者,见证者和书写者。关于死亡,关于活着,全网都在唏嘘,成年人的世界里哪有“容易”二字,只能说“吾辈当自强”。关于别离,关于成长,那些离愁别绪,那些桀骜不驯,终究都会被时间消化,与生活和解,大浪淘沙过后,沉淀在生命里的才是真正属于我们的。
2020年,独一无二;2020年,一去不返。每个人都走过了属于自己的2020年,有好有坏,有得有失,有悲有喜,有生有死,无论怎样,都值得我们铭记终生,它不止是历史,更是我们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