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烧你痛不痛
唐康均
咱们村百十年来乡风陋习——丧事中必请风水先生看地、请佛家和尚作法、请主持礼生写文、请八仙师傅吹乐……，近年来更是时兴租气派灵堂、请西乐队助兴、请龙灯队表演、请哭婆哭灵………，各种节目或依序或夹杂上演。丧事的隆重程度赛过婚庆乔迁寿庆升学等任何红喜事，所有沾亲带故的都拖家带口前往参与。人员众多必然大开筵席，席上菜肴的多少与份量是喜事热闹程度重要的参考指标之一，酒水、饮料、香烟、零食等一应俱全。主家只管在灵柩前尽孝哪管花钱如流水，近邻好友搬桌移凳齐上阵，亲戚百客吃喝尽兴喜掏份子钱。高音喇叭里一遍又一遍地播放哀乐，开场锣鼓不停地有节奏敲打，爆竹烟花燃放的噼噼啪啪，身处几公里之外都能切身感受到又一位乡亲离开了人世。这时候，本文重要的人物粉墨登场。她，宋连妹，混在亲朋好友百客中间，毫不起眼。她，中年偏老，披一头乱发，穿一身旧服，着一双破鞋，不声不响地收集着空酒瓶、空饮料瓶、散落的纸皮、冲天炮竹箱……。收集过后，用木制的独轮车，拉着一车的废品一步三摇送往镇上唯一的废品收购站。一车拉不完她返回又拉第二车，第二车拉不完她返回又拉第三车……。白天拉不完她披星戴月加晚班，加晚班拉不完她第二天继续开工。开初，本村本组有丧事，她东捡捡西捡捡没人在意。后来，她尝到了甜头，扩大活动范围，把业务做到了十里八乡。这种事，乡邻乡里拉不下面，都任她想咋咋的。主家那么多钱都花了，谁还在乎这一点废垃圾。只是背她面个个飞短流长，都把她讲的无耻下贱。也没人和她走的很近，生怕一亲近她，讨嫌会遭到传染。本组彭老头女儿嫁到隔壁镇，亲家仙逝，上山那一日彭老头赶早到了女儿家。宋连妹不与乡邻接触，消息倒是灵通，她比彭老头还先到。女儿家请的厨师一把拉住彭老头，指着宋连妹叮嘱他说，请注意这个婆娘，她的手脚可能不干净。原来厨师手艺高超，周围酒席做的多到哪都能看到宋连妹。宋连妹也不嫌丢人丢的远，一看百客开席吃宴，抢过一条高凳一屁股坐上去，在席上旁若无人吃饱喝好，再动身捡她的废纸皮去了。彭老头再也看不下去，扯起喉咙高喊他看不起这种女人。宋连妹就像聋子一般，像往常一样上班，不受丁点影响。现代的农村， 村与村之间，人与人之间还是喜欢攀比。比哪个村的大老板多，比哪个村的名牌大学生多……。在乡下老人的口中，或自豪或自愧不如，日常交谈中都写在各自的脸上。现在咱们村出了个宋连妹，村委领导都觉得她把咱们村的脸都丢尽了。宋连妹的女儿嫁到镇上且在镇上开了一间百货店，宋连妹的"光荣"事迹一传十十传百传到了她女儿耳朵里。女儿觉得面上无光，回娘家找娘哭着阻止了好几回，她说娘你捡废品别人就看你不起，还免费吃人家的酒席，简直是在出丑。宋连妹哪能听女儿的，她说我吃餐饭又怎样，主人该花多少钱就花多少钱，又不多花一分钱。宋连妹依旧我行我素，从此女儿铁了心不肯认娘，宋连妹每到镇上女儿就装不认识她绕道而行，更不让宋连妹进店歇脚。宋连妹的老伴走的早，儿子和儿媳在外地做工，看到为娘如此作贱，干脆年年不回家，眼不见心不烦啊。旧年仲冬，本村又有一位老者驾鹤西去，经风水先生查日摧算，定在冬月十五日巳时入土为安。十一月的天空寒气逼人，早晨霜重雾浓。早上八点，吃过多天丧事中最隆重的宴席后，众人各就各位，举花圈的举花圈，竖竹方的竖竹方，抬灵柩的抬灵柩，吹唢呐的吹唢呐……，与披麻戴孝头缠齐身白布的孝子贤孙们、失声啼哭的逝者女儿们，加上跟在灵柩后面为逝者送上一程的百客们排成一路，开场锣鼓齐鸣、烟花爆竹冲天，浩浩荡荡向葬地前行。那一晨的浓雾的确怪异，任你视力再好两米之外已是一片朦胧，送葬队伍神龙不见首尾，只闻其声不见其形。灵柩被抬到村道与乡道接攘处，抬柩人员就地小憩，前方人员已入山道静待，后方人员尚在村道踌躇，逝者后人跪在柩前缀泣。此时宋连妹忙得不示乐乎，她捡拾一路上已经燃放的冲天炮空箱，半路上就把独轮车给装满了。雾大阻碍不了宋连妹心中的兴奋，她推着独轮车走到乡道上，坐在车把上正想休息片刻。浓雾中射来两束微弱的灯光。唢呐的声音掩盖住一阵急促的刹车声，宋连妹"哎哟"一声飞滚到距离灵柩不到半米处，一辆装满松木的大货车把独轮车压的稀碎，炮竹空箱散落一地。宋连妹于惊险中捡回一条性命。如果不是她的独轮车挡道，说不定大货车此时撞上的是棺木。
要是棺木开裂再伤及众人，这个事故就大了。货车司机惊得三魂丢了七魄，不过宋连妹人缘差，事后没人帮她说话，她在自家床上静静地躺了十多天，倒也没找司机多大的麻烦。同样是出殡，经多名风水先生敲定的黄道吉日，邻镇一位老人的出殡就没有那么顺利了。2019年2月19日，乡民微信朋友圈都在疯传一条消息——库宗桥镇今晨发生一桩骇人听闻的事 "一位老人出殡途中棺材惨遭大货车冲撞，抬棺人员一死多伤。″后经多家媒体新闻报道证实。都是大雾惹的祸，都是大雾惹的祸！真是大雾惹的祸？
什么黄道吉日，一切都是扯淡！众人对宋连妹态度的改观正是始于她这次小车祸。她躺在床上没几天，邻村又有一位高龄老者走上西天世界。葬礼过后，秀美的村庄平添一路垃圾。那些扯落的花圈纸、燃放过后的炮竹箱、大队人马丢失的烟屁股、七零八落的矿泉水瓶子……，在美丽的青山绿水面前，这一切显得特别刺眼。逝者已矣，而其后人忙于返工，置故乡好景而不顾，一走了之。适逢各村环卫工作大评比，上级部门有重要领导逐村考察，邻村村委因此事遭集体检讨。自此附近村庄每逢红白喜事，村委必先登门收取卫生保证金后方可操办。之后就有人想起了宋连妹的好。宋连妹捡废品的行为既为自己创收，也保卫了青山绿水，还为乡亲们省去了诸多麻烦。讲真，从没有谁见过她有顺手牵羊的行为。俗话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不用等三十年那么久，宋连妹完全康复后才几天，就有人找上门来，依丧事求人帮忙旧习一叩三拜，请她去白喜事现场捡废品。叫花子行好运，宋连妹再也不遭人嫌，有些富贵人家还出手阔绰给她包红包，与活动中的大厨、地仙、八仙、礼生等人平起平坐，一样的礼遇。真正令村人刮目相看的事是一次本村青年高空作业跌落受伤捐募事件。村民大爱，大多二百三百元地捐，宋连妹更豪气，眼都不眨一下一甩手就捐款五千元。不见她吃好不见她穿好，做好事行爱心尽显善良本色。村民再也不敢小瞧宋连妹，村委宣称她是好人榜第一名，号召全村村民向她学习，村民争相与她谈笑，人人与之再无介谛。宋连妹女儿听闻她娘受人敬重，得空就往娘家跑，母女和好其乐融融。宋连妹儿子和儿媳逢年过节也两地往返勤加探望。
后人如此孝顺，宋连妹心中自然乐开了花。然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她又一次因肺炎病倒在床。她以为她生命走到了尽头，不肯去医院医治花那冤枉钱。而后她气若游丝地与心急如焚的儿女谈判: 设若归西，不请地仙不请和尚不请八仙……，最好尸体火化不用棺材，丧事不摆酒席不请客一切从简。儿女一时不答应她的要求她一时不去医院，最终儿女含泪应承下来。活该宋连妹命长，去医院后她竟然逃过一劫，病愈后又有滋有味地生活起来。
多年来国家引导农村殡葬改革，没曾想铺张浪费之风在咱们村周围愈演愈烈，虽说乡亲们大多脱贫致富奔小康，还是有人打肿脸充胖子硬撑。
有村人从宋连妹门前过，笑喊:"宋连妹、宋连妹，你死后用火烧你痛不痛？″宋连妹笑答:"痛不痛到时候才晓得！"又一年冬天来临，村庄还是这个村庄，村人也没多大变化。宋连妹还是习惯捡废品。这一日，冬风习习，宋连妹脖颈上裹了条围巾，推着独轮车卖完废品正蹒跚地走在回村的路上。经过彭老爹的屋角，两个十来岁的本村顽童背着书包放学回来，你追我赶，一路嘻闹，也一路燃放着一种一擦即燃的烟花。两个孩童玩的太开心了，殊不知丢失的烟花点燃了路边的杂草。记不起多少天没下雨了，目之所及，尽是风干物燥，杂草被烧的"吱吱″作响。路的两旁是山连着山，除了山脚及人高的干杂草，山上长满了山楂树，油松，杉树，楠竹等。北风吹过，火势呼呼向山上窜起。彭老爹的房子危危可及。宋连妹连声大呼"火烧山咯火烧山咯……″，慌的匆忙丢下手中的独轮车，去折一枝湿松来扑火。顽童早已吓得不知去处。村人赶来救火时，发现宋连妹扑倒在地。此时的她叫不醒呼不应，满头乱发化成灰，双颊黑的不能再黑，丑陋无比。
在场的不是上了年纪的老人就是留守儿童，年轻人屈指可数。这一场大火，烧毁了村庄一大片森林，也终结了宋连妹的一生。几日后，宋连妹的儿子手捧着宋连妹的骨灰盒，在村内村外把骨灰洒扬。宋连妹的女儿呼天抢地，哭的死去活来。村子里的青壮年从祖国的四面八方赶回来，与村子里的老年人汇合在一起，跟在洒骨灰现场，个个鼻子酸酸，强忍着泪水。村委领导们来了，想起了丢过村名誉的宋连妹；彭老爹来了，想起了被他看不起的宋连妹；大厨师来了，想起了他说过手脚可能不干净的宋连妹；吹乐的八仙师傅们来了，但他们今次不吹哀乐只为送上宋连妹最后一程；佛家和尚来了，他不作法他在心中早已超度宋连妹的亡灵；写文的礼生来了，他不写文他于内心唱颂宋连妹千百遍；风水先生来了，他不看地他说宋连妹自得风水宝地；说宋连妹无耻下贱的人全来了，宋连妹却成了人人心中的英雄。所有人不请自来。宋连妹的骨灰被洒向青山，青山不语；宋连妹的骨灰洒向田地，田地无声；宋连妹的骨灰洒向村溪，小河呜咽……寒冷的天空中飘起了细雨，是老天落泪了吗？所有人都在默哀。那个与宋连妹开过玩笑的村民在想: 宋连妹，火烧你到底痛不痛？
……
唐康均，男，湖南衡阳溪江人，70后，南漂，体力劳动者一名。忙时挥汗做工，闲时写文自娱。有作品散见于杂志报刊及网络平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