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瑜|一花一世界,一念一生死
昨天,一例全身疼痛的老年病人来诊。她疼了一年多,四处求医,一个月前为此在某医院住了一周的院,却仍被当做无病呻吟的老糊涂,接受了效果甚微的治疗。因为近期才住过院,这次又由本院职工引导而来,只为例行止痛,我开具检查单时是慎之又慎的——避免有不买面子之嫌,又能以最小的成本找到最有价值的信息。简单的一个胸片揭开了真相的一角,最终诊断是:左肺肿瘤并双肺、淋巴、纵膈、骨多发转移!这个结果,无疑让家人如雷轰顶,悔不当初,但若没有这一明确诊断,恐怕他们还会为了求医继续东奔西走。
一个月前,有个36岁的病人,因为呕吐自行就诊,步行入院。很难想象,他之后的数小时内要过一趟鬼门关。引起我注意的是他浅快的呼吸,虽然不至于气若游丝,却呼吸得牵强又虚弱,而当时给出的心率、血压数值是正常的。正值青壮年,他是癔症发作吗?或者,脱水?电解质紊乱?但我给他查完体以后,脸色当场就变了,要求立即重新检查心率、血压。他真的有急腹症——要么漏,要么堵!通常情况下,查完体我基本都能得出结论,但这个病人,我实在无法在“漏”和“堵”之间做出选择。很快,新的数值出来了,血压70/35mmHg,心率130次/分!休克体征!纠正休克,我亲自陪着去做了腹部CT检查,结果显示:肠道穿孔合并高位梗阻。
他无疑是要马上手术的,但居高不下的心率和顽固不升的血压,让我心生疑虑,他有没有手术禁忌?冒险带他做了心脏彩超,惊奇地发现,他的心脏像寒冬残叶,几乎看不出跳跃的动作,左心射血分数只有30%。无论是腹部CT还是心脏彩超检查,其实都在跟死神打赌,但是,不尽快明确病情,他就无法接受最精准完备的治疗,我的同事在为他手术时也可能因为措手不及的病变饱受牵连,他们都是我想保护的人。
两个月前,一位82岁的老年女性住院。她把所有难题挤在了同一时间爆发:脑梗死,肾功衰竭,呼吸衰竭,心力衰竭,低渗昏迷……每一步治疗都要在矛盾中小心翼翼寻求平衡点。肾衰和心衰要限钠限液、降压,脑梗死要放松血压,低渗昏迷要补钠,水肿要利尿,营养支持要靠输液……意识尚清时,老人交代了后事,孩子们也以为要失去母亲了。但是,她最终是在家人照看下,步行出院的。临走时,老太太对我说:我以为我活不成了,谢谢你,还是活着好,活着真好!日思夜想,终于还孩子们一个好端端的老母亲,我生生地瘦了六斤。
三个多月前,远在某地的一位老人,因药物性肝损害住进当地医院。她的孩子——我曾经的学生,一直跟我交流检查指标和治疗情况。最终,医院动员他们肝移植。老人都想好了,如果要肝移植,她就回家,她唯一的儿子成家不久,刚有了自己的宝宝,她不想拖累孩子。病情到那种地步了吗?肝源怎么找?手术不成功怎么办?即便成功,终生抗排异,病人能坚持多久?与学生商量权衡之后,我快马加鞭地帮她联系了济南的省立医院,科室、病床、医生,虚位以待。两周后,病人顺利出院。老人坚持要见我一面,出了院,直接从济南来到了潍坊,怕我拒绝,下了高速才给我打电话。见到我的那一刻,她抱着我嚎啕大哭。这场病前后一个多月,吃过那么多苦,即使打算放弃治疗,她也没掉过一滴泪。那近乎撕心裂肺的哭声,我永生难忘。
几年前一个冬天的夜晚,接到一通陌生号码的来电。电话那头是个语气焦急的女人,她说,我曾给她丈夫看过病,现在,她丈夫突发心肌梗死,当地没有做介入手术的条件,恳请我帮忙。经过她提示,我隐约记得数年前曾经给病人看过发热!当时心里是震惊的,不知道他们在生死关头是怎么想起我的,或许,他们已经求助很多身边的人,实在走投无路吧?或许,因为信任我?
面临的问题不少:手术需要心内科和导管室团队共同完成,一个多小时的路程病人需要保证转运安全,还需要确定来我院,毕竟我跟病人不熟……为了确保路径通畅,我还是亲自去了医院,当时想,如果病人改了主意去了别处,我至少得给大半夜呼吆来的同事们当面道歉。最终,病人顺利到达医院并接受了介入治疗,就此安康。
人生毕竟不是舞台剧,欢迎跌宕起伏的剧情。大多数人,渴求的无非是平平淡淡的生活。失而复得,喜极而泣,向死而生,当这些让人眼前一亮的词发生在生死之间时,有几个人经得起折腾?
明朝裴一中《言医·序》中说:“学不贯今古,识不通天人,才不近仙,心不近佛者,宁耕田织布取衣食耳,断不可作医以误世!”新修订的《希波克拉底誓》说:“我正式宣誓,把我的一生奉献给人类;我将首先考虑病人的健康和幸福;我将尊重病人的自主权和尊严;我要保持对人类生命的最大尊重。”
人们常以“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来为自己的失误理直气壮地开脱,所谓,你我皆凡人。殊不知,当我们担当“医者”的使命时,人们对我们的要求和我们对自己的要求,早已超越对一个凡人的要求。一举一念都关系一条生命去留的人,又怎么能是一介凡夫呢?凡人可以轻而易举地犯错,可以被轻描淡写地谅解,那是因为,他们的犯错成本太低,远低于一条命的价值。医者,需要做的,是用尽全力,不要犯错,守住善良的底线。
佛典有云:一花一世界,一木一浮生。草木都有丰盈的生命,何况人呢?花谢了,可以再开;鸟飞了,可以再来;命没了,再无可寻。
从医马上就要满二十年了,有时会因为没有什么大成绩而不安,但想想那些因我而留下的生命,因我而绽放的笑脸,因我而不再动荡的心,又觉得还可以继续坚持,至少未愧对善良本分呢。
行医可如春日,虽不见热烈,但刚好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