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立| 千年一个桃源梦
——《桃源文心》引言节选
一千五百多年前,头戴葛巾身着短褐的陶渊明,于躬耕南山之际,吟成妇孺皆知、脍炙人口的千古绝唱——《桃花源记》。
自此,《桃花源记》便成了后世文人在失落苦楚、逃避隐匿时可以用来自我安慰的文字。桃花源——那个“桃花林夹岸”的宁静田园,不仅成为世人眼中美妙的精神家园和理想社会的代名词,而且在中国文学史上产生了十分深远的影响。
沈从文在《桃源与沅州》一文中写道:“全中国的读书人,大概从唐朝以来,命运中注定了应读一篇《桃花源记》,因此把桃源当成一个洞天福地。人人皆知道那地方是武陵渔人发现的,有桃花夹岸,芳草鲜美。远客来到,乡下人就杀鸡温酒,表示欢迎。乡下人皆避秦隐居的遗民,不知有汉朝,更无论魏晋了。千余年来,读书人对于桃源的印象,既不怎么改变,所以每当国体衰弱发生变乱时,想做遗民的必多,这文章也就增加了许多人的幻想,增加了许多人的酒量。”
从文化生成的角度来看,陶渊明笔下的“桃源”“桃源梦”“归去来兮”等之所以具有强劲的文化穿透力,是因为“桃源”已不再是一个普通意象,而是凝聚着某种潜意识感悟,处于传统文化深层内核中的具有典型意义的原型母题。
所谓原型即艺术中那种“典型的、反复出现的意象”。在原型批评的先驱——瑞士著名心理学家荣格看来,“最有影响的理想永远是原型的十分明显的变体”,而作家只不过是一个“用原始意象说话的人”,原型不是个人的经验,而是种族的记忆,是集体无意识的内容,无意识之于个人,称为“情结”。情结是指人在现实世界中不可能实现的,以无意识的形态潜在于意识深处的愿望和追求。当某个人具有某种情结的时候,他往往沉迷于此而不轻易改变。作为一部伟大的文学作品,《桃花源记》本身拥有的神秘内涵是永恒的,其意象不是陶渊明自己凭借个人心智的一时创作,而是人类所深蕴的原始智慧和宝贵的精神遗产的一种显现。
西方也有类似于中国桃源原型代表理想境界的现象。“古希腊诗人赫西尼德就有关于‘黄金时代’的叙述,此后,‘黄金时代’就没有离开过西方人的心灵。柏拉图的‘理想国’也是‘黄金时代’的改头换面。”在中国,溯源而上,让我们回返无意识深处的原始意象。早在“桃花源”这一审美境界和理想社会出现之前,《魏风·硕鼠》中描摹的“乐土”就寄托了古人追寻自由惬意的生活之所的愿望,《老子》第八十章所写的“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则更是为桃花源的描绘提供了蓝本。“乐土”“小国寡民”“至德之世”,还有儒家描绘的“大同社会”,潜移默化地渗透进陶渊明的情感框架中,形成了桃源原型的呈现模式。
陶渊明流传下来的诗文并不多,仅有一百三十多篇,可是“桃源”意象令他备受后人的崇敬与仰慕,仅以“拟陶”“和陶”为题的后世诗作便不下千首。又加之他自解印绶,精神上自我放逐,以农人的装束、文人的心境雅趣,回归乡野,放歌丘壑,完成了对精神家园的最现实的建构,因此,后世文人对他除了在创作实践上追随外,在日常生活中也会有意效仿。
陶渊明在千年之前镌刻的烙印太过深邃,以至于古代作家们弦歌不绝地温习桃源梦,现代作家们意犹未尽地与之颉颃,当代作家们难以释怀地望洋兴叹。“桃源”的意象就这样在中国文学传统链条上环环相扣,并作为中华民族的集体记忆一脉相传地沉淀在民族的灵魂深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