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晚上,酒吧街一角爆发出欢呼声
舞会
礼拜五晚上,上海昌平路酒吧街上各有各的热闹。TeAmo里突然爆发出欢呼和掌声,间歇性地持续了很久。
从窄小门面走进去才知道别有洞天,布局和一般酒吧完全不一样。桌椅只在墙边角落,客人绕场围成一圈,中间是两个男人在跳舞。舞者有时候搞怪,做出一两个妖娆的表情动作,欢呼掌声多是从这上面来。观众里有人起哄“鸽子!鸽子!”,于是名叫鸽子的男生从围观人群里滑入场子中央,“截胡”了其中一个舞伴,另一人自然地回到人群里。这个过程不断重复,人们随机地上场下场,一直疯到半夜。
舞会开始时,鸽子先是耐心地带着我体验了一些基本舞步。一曲终了,他有些按捺不住:“那,我先去玩会儿,一会儿再来和你聊。”八拍的爵士乐节奏明快,鸽子很快如鱼入水,和大家舞成一团。
后来DJ放到节奏渐缓的曲子,鸽子觉得不过瘾,这才出来和我聊天。他把头巾摘下,脸上挂汗,整个人在夏天的夜晚蒸腾出热气,坐下来后第一句话是:“小星休假,Lucy(另一位摇摆舞老师,小星的搭档)出国,最近两周都没课,可闷死我了。”
鸽子在苏州当程序员,每周来上海学舞、参加舞会,雷打不动。他戴着头巾和护膝,在场子里很显眼,也和刻板印象里的“码农”相去甚远。
“码农也有很浪漫的啦,也会做很多有创造性的工作。”鸽子笑着辩解,“不过我身边的蛮多程序员确实也比较符合刻板印象。所以我学舞的事儿也没让身边太多人知道,有些人可能并不能理解。”
鸽子起初被《雨中曲》里的独舞打动,想学的是踢踏,寻寻觅觅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踢踏舞老师,倒是误打误撞接触了摇摆舞。三个月前某天,他看到摇摆舞的表演视频,感觉被一击而中,从此一路学了下来,成为舞会的常客。
按照惯例,舞会前有初级课程,当晚的代课老师Lilian白天还在外企当市场,入夜就来舞池把大裙摆转成一朵花。舞会从八九点开始,一直持续到晚上一点,不少舞者都是跳满全场才尽兴。“一般来说,我就会是不跳到结束不肯走的那个。”
联结
TeAmo在上海的舞蹈爱好者中几乎无人不晓,这里每晚都有摇摆舞或探戈舞会,有时还会有大型活动。舞厅+酒吧的形式在世界范围内都不多见,慕名而来的外地客人也不在少数。
比起“TeAmo老板”的身份,凯哥更认同自己是一个“舞会组织者”。他几年前接触了探戈以后一发不可收拾,还远赴阿根廷学舞,回来后离开自己原本从业的法律界,开始组织舞会。两年前他租下了TeAmo的场子,初衷只是为了大家跳舞方便。
凯哥晚上经营洒扫,白天盘点、算账、联络、登记,生活和舞蹈牢牢绑定,自由跳舞的时间反而少了。他在吧台和舞池之间往返,稍微空闲一点的时候去跳上一曲,来了客人又马上去招呼。舞会当天,凯哥几乎抽不出完整的时间来和我聊天,他一直抱歉:不好意思,又要失陪一下。有时候是去和客人寒暄,有时候是去修缮堵住的马桶。
按照舞蹈礼仪,凯哥和前来的每一个熟客拥抱。这种因舞蹈而产生的亲密和交流是很多舞者的共同感受。Jade自陈在生活里是很宅的女生,但进入摇摆舞的场域之中,变化自然而然地发生了。
一般来说,摇摆舞中男性是leader,女性是follower,舞会中不断更换舞伴,基本上都按照一男一女搭配的形式进行(所以开头一幕因“反传统”引起欢呼)。Jade今年三月生日时决定“做一件新的事”,确定这件事是摇摆舞以后,她开始询问身边几乎所有男性好友,是否可以搭档一起去学舞。
“光是四处找舞伴这件事对我来说就很突破啦,我不是一个社交性很强的人。”摇摆舞需要肢体接触,Jade一开始很难找到交流的感觉,但“这(摇摆舞)实在是太自由的一种舞蹈了,好像自然而然也就放松下来,和舞伴之间的联结感顺理成章就出现了”。
Jade和鸽子在舞课上成为了好友,Jade说自己一开始找不到感觉时,鸽子总是很积极地张罗练舞,给了她很多鼓励。
事实上鸽子自己也是这样过来的。他平时生活圈子里其实很少和女生接触,所以刚开始需要摆出亲密的舞蹈姿势都会不好意思。有时候对方也紧张,“甚至感觉得到她们的手在发抖”。但一旦沉浸到舞蹈的氛围里,“会慢慢感觉到跳舞就是跳舞而已,和舞伴之间也会产生那种很纯粹的交流的感受,而且慢慢放松下来的过程,也是和自己身体和解的过程”。
交流有时候延伸到舞蹈之外,一起练舞学舞的人似乎很容易发现其他共同点而成为好友。Lilian一年前开始学舞,有了一定资历以后,开始帮小星和Lucy代课。国内摇摆舞圈子相对小众,教授摇摆舞收入相当有限,Lilian代课也不为盈利,“主要还是自己喜欢,顺便帮个忙。”在舞池泡的时间久了以后,摇摆舞的圈子成为Lilian生活中最主要的朋友圈。如果有其他朋友约她,她都会邀请对方直接到TeAmo来:“这里有酒、有音乐、还可以跳舞,应有尽有。”
挫折
尽管名声在外惨淡经营,TeAmo常年处于亏损状态。事实上这也是很少见到同类型舞厅的原因。舞会的收费不高,入场券不过60-100而已,还包括了饮料的费用,但租金与维护费用却不低。TeAmo地处繁华闹市,寸土寸金。布局和设施又都经过专门设计,空间要尽量用来跳舞,几乎无法像其他酒吧那样接待普通客人。
不过凯哥还是很喜欢不明就里的客人推门进来时的困惑表情,“我当然最希望他们有疑问,这样才会有交流。”有些误入的客人被氛围感染,下一次再出现时已经是一个舞会参与者,凯哥非常乐见这种变化。
参与者不像组织者需要为了经济和活动统筹担忧,但还是会有觉得不顺利的时刻。Jade在此之前没有任何舞蹈基础,对乐理节拍也不熟稔,在学会基本舞步之后就遇到了瓶颈。“我怀疑我在这件事上根本没有天分,怀疑学舞的决定是错的。”但好在摇摆舞相对自由,跳舞本身带来的快乐一定程度上补偿了瓶颈期的挫败感。“有时候跳着跳着,状态突然回到身上,像一种顿悟”。
Lilian很能理解这种状态,她学舞的时间更长,对这种感受熟门熟路。事实上很多舞者学习的过程里都有过挫折感降临的时刻。小星会鼓励大家“这从来不是一件一蹴而就的事情”、“这些都是客观规律,我们要尊重和接受客观规律”。
当了代课老师以后的 Lilian心态有所转变,她开始变得在意“什么是对的”。其实摇摆舞本身容错率很高,且有“舞会中不要试图纠正指教舞伴”的传统,因为这是一种为了开心而存在的舞。但授课是另一回事,Lilian有责任感,她希望自己教授的是正确的东西。
即使有挫折和压力的部分,Lilian还是真心实意地享受教舞和跳舞的过程。“还是要感谢凯哥提供给我们这么好的场地”她一边说一边撒娇似地虚揽了一下凯哥,凯哥笑眯眯拍拍她的肩膀。即使长期不盈利,凯哥也没有退意。舞会组织者的身份在他身上根深蒂固。除了这些因跳舞结识的朋友,家庭也给了他理解和支持。他说从小到大他的很多想法和决定都没能得到父亲的支持,年岁渐长时父亲开始有所反思。他做这桩“赔本生意”,父亲倒是一直很坚定地站在他身后。
本能
Jade业余有很多爱好,但摇摆舞对她来说仍然是独特的存在。“很多爱好其实是基于擅长,好比擅长运动所以去运动,擅长写作所以去写作。但摇摆舞更像是开了一扇新世界的窗”。即使本身不擅长社交,又无舞蹈或音乐的基础,但进入舞池之后,一切都变得合理起来。
她在一家大的广告公司上班,平时对接医药类的客户,工作的关键词是“癌症”“重病”“治疗”等等,工作状态又很繁忙。这些沉重的词汇虽然不至于太影响生活状态,但舞会仍然是日常压力的一个出口。“就是开心啊,很纯粹的开心”。这种开心有感染力,Jade有时候还会拖朋友一起来感受。
凯哥有时候有无奈,说其实如果客人点多一杯酒,他就可以盈利。但因为文化原因,中国的舞蹈爱好者常担心喝了酒之后会跳不好舞。“很多都会担心自己跳得够不够优美,或者别人怎么看自己。但跳舞嘛,本来就应该是享受和交流的过程,除了当下的舞伴,其实不用在乎太多。”
鸽子也提到了这种文化差异。聊了一会儿以后,鸽子蠢蠢欲动地想要回到舞池。按照他的说法,以前听到爵士乐会跟着轻哼,现在的第一反应则是脚下情不自禁地开始有所动作。
对话结束前他向我推荐了一部纪录片《人生七年》,其中记录了英国一些幼儿园有舞蹈课程,但没有章法,只是让小朋友们自由发挥。“我感觉在国内,舞蹈仍然被认为是一种爱好,或是一种特长。但我觉得舞蹈其实更是一种本能。人天然就会用身体交流和表达,这是基因里的东西。”
我转向问Lilian:那你觉得舞蹈对你最大的改变是什么?
Lilian几乎不假思索:是快乐吧,我觉得快乐变成了一个很清晰的人生目标,我要过一种快乐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