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店夜游者:他们为什么不回家?

国庆前夕,空气中都有一种期待长假的隐秘快乐。相比之下,济南经三路108号的阡陌书店显得特别平静,书店门前的梧桐树已经泛黄,秋天的气氛越来越浓,书店里暖色的吊灯照着楼梯、书页和地板,两两三三的读者匆匆来,又匆匆走。

再过不久,这座位于济南照相馆旧址的文艺书店将因为负担不起高昂的租金而被迫搬迁,这座见证了几代人故事的老建筑也即将迎来新主人。搬迁前夕,由书店老板和书店读者一起发起的“夜读守夜计划”已经悄悄酝酿着,老板也在朋友圈开始招募“夜读者”。

小翟就是通过阡陌书店老板的朋友圈知悉这一“夜读计划”而报名的。当晚,他刷着手机,点开链接,几乎是想都没想就立刻报名。这份果断来自对老板的信任,“之前经常去参加阡陌的电影活动,很有趣。”

第二天,小翟按照考研的作息,五点钟的闹铃,约图书馆座位,五点半洗漱,吃早饭,去图书馆背书。但一向复习刻苦的他当天总有些心不在焉,他不断看表,期待夜晚早些到来,也期待着夜晚会有奇妙的事情发生。

当天傍晚,吹着济南冷飕飕的风,坐上104路电车,小翟第一个到了书店。他已经是书店的老顾客,和老板也混得熟络,坐下之后,老板就端来一杯咖啡,“今夜无人入睡”,俩人拿着美式碰了个杯,书店的BGM也应景地放起威尔第。

寒暄过后,小翟选了一本介绍鲍布·迪伦的书自顾自的读了起来,后来,又陆陆续续来了六七个人。守夜的夜读者里,有不少“文艺青年”,比如一位热衷手工制作的手艺人,制作了天文望远镜送来;一位来自比利时、在这里举办画展的艺术家老奶奶,还有从城市另一头赶来的女性白领,她坚持要来为书店守夜,丈夫也非常配合地开了好久的车送她到场。

大家来自四面八方,故事也千差万别,起初,大家都略显拘谨,一个个捧着书读着,其实也是在想话题,十点多钟,书读得差不多了,大家提议喝杯酒,借着酒劲聊着聊着,“大家发现读书反而没那么重要了”,说完,小翟哈哈大笑起来。

大家围坐在方桌前,被酒打开了话匣子,开始东一句西一句,聊民国往事,聊各自的职业趣事和老济南的故事。一位“老济南”,因为读过《济南城记》而聊起济南青帮的故事,他还特地去了当年的旧址怀旧;一位早过而立之年的女摄影师,分析起自己创作过程中的灵感眉飞色舞,看上去倒像是只有二十出头。除此之外,大家还讲起文艺的理想和现实的一地鸡毛,骂房东、骂前任。小翟本担心这种陌生人之间的聊天会很尴尬,但原来大家都很自如,毕竟夜晚过去,这些都将变成回忆。

这些话题也构成了当晚“夜读守夜计划”的大部分内容,大家从书中找话题,延展,又回归到图书,讲有关书和书店的一切。

看到一位读者手里捧着的《梧桐树后的老房子》,老板就讲起书店的Logo,其实是一片叶子的故事。也是在秋天,老板看到一片梧桐树叶,特别好看,就把它扫描下来,做成了Logo。

聊着聊着,已经六点。有人提议爬上屋顶,和太阳合影,作为守夜的结束。大家绕过这座古老楼房的围栏,登上天台,邂逅了另一波刚刚下夜班的夜店DJ,他们也在等日出,“不知道大家为什么这么喜欢日出,可能的确能给人一些希望吧。”不管昨天有多阴暗,还能看到第二天的日出就是幸运的。

简单寒暄后,大家坐在屋顶,又聊起老济南的故事。这一幕让小翟记忆深刻,“像是伍迪·艾伦的《午夜巴黎》。”

可能有很多人不约而同地回忆起了《午夜巴黎》里的那些精巧片段,午夜一过,就会来一辆马车,把大家从街头带回一百年前,又过零点又带回一百年前。旧时光里的一切都在熠熠发光,现实里的时间被打乱重置,这可能是每个文艺青年都有过的幻想,在那个守夜的夜晚,好像变成真的了。

七八个夜读守夜人,背靠几百年前的老建筑,聊的是老济南的故事,好像阡陌书店就是这辆马车,把大家拉着带回到了几百年前。这个时候,所有人都不用思考当下的烦心事,没有现代人的房贷、工作和考研,每个人都很自在,这似乎也是小翟来这里夜读的原因。三年前,小翟考入财经大学,学的是经济学,周围都是金融专业的同学,“大家太务实了”。

“所以即使考研前期如此紧张,我也愿意拿出两天时间向阡陌告别”,小翟说,“因为在这里可以和喜欢的人一起分享故事。”

这群人在济南一起等待日出时,北京也有人在阅读着这所庞大城市里的黑夜。

十点下班之后,圆子喜欢打车从望京到三联奋韬。“在三联,十点是个坎儿”,第一批人会在十点离开,第二批人在十点之后到,大家仿佛都在心照不宣地遵守一条不成文的规矩。

每个灯火辉煌的夜晚,她都是在书店里度过的。作为北漂白领,圆子喜欢一个人去这座24小时书店坐着,有时候看看书,更多时候则是一个人发呆、赶工作。

“我也不知道为啥喜欢在书店发呆,可能是比较安静吧。”而且圆子发现,在书店发呆的不只她一个人。有一次,圆子看到一个穿着廉价职场西服的女孩,随便从够得到的地方拿了一本书,然后去咖啡馆的楼梯上随便翻开了一页,就坐着,半天也不翻一页,“而且那里光线也不好,我觉得她只是想合情合理地发一会儿呆。”

“也不光是发呆,有些人是无处可去”,这时候,书店更像是那些无处可去者的避风港。圆子也说不上他们为何“无处可去”,只是猜测可能是因为工作压力大,想坐在书店解压,或者是单纯不想回家。

很多时候,圆子也有这种“不想回家”的想法。作为广告公司的策划,圆子经历过被甲方“爸爸们”逼到绝望的经历:“那段时间,在公交车上坐着都会莫名其妙地流泪。”而且,圆子为了省钱,和两三个小伙伴合租在一条狭窄的胡同里,实在太闭塞了。“放纵不羁爱自由”的圆子不想住在那么憋屈的地方,却又因为囊中羞涩无法逃离。但每天两点一线,又让圆子“感受不到家的感觉”。回家前,圆子偶尔喜欢去门口的酒吧喝一口酒,享受属于自己的小时光,而更多时候,圆子喜欢待在书店,“这就像有车的中年男人,下班后会先在停车场里坐一会儿,听听歌,抽根烟,只是为了获得一点只属于自己的空间和时间吧。”

人在大都市,多少都会有这样只想一个人呆着的时刻吧,毕竟白天已经把自己交给工作,只有晚上这一点时间才是自己可控的,“所以就能熬多晚熬多晚”。

可能是因为地处北京,所以三联书店里的读者更富多样性,大多数夜读者都不是穿着体面的白领文青,更多的是“糙汉”。圆子经常见到一个穿着工人服装的农民工大爷来这里读书,出于礼貌,圆子忍住了自己窥探的欲望,但心里还是有压不下的好奇:“不知道他白天做什么工作?晚上爱看什么书?”还有一些白领,看起来没有白天商圈的精致,只有夜里加班的疲惫。他们喜欢拿着电脑来办公,圆子特别感同身受。“一看就会觉得,哦,又是一个被老板要求改PPT的社畜吧,这座城市里太多我们这样的年轻人啦”。

书店的灯光过于温柔,温柔得更适合什么都不做,温柔得认真读书反而成了“另类”。不过圆子记得一个男孩子,很秀气,拿着笔记本一直在写,很认真,这是去三联多次,圆子看到的唯一一个认真读书的人,“有点嘲讽”。

圆子在“嘲讽”别人,其实也是在嘲讽自己。这么多年来,圆子只在书店组过一次书局。当天晚上,圆子在朋友圈晒出一本从香港背来的《黑暗之城》,并配文:“谁来?”一时间,七八个小伙伴小窗她报名,“大家差不多在一个小时左右,就到了。”

“说来惭愧,大家过来完全是看在书的面子上”,圆子介绍,这本售价500多人民币的港版图书是被她视为“镇宅之宝”的作品,多少年来一直有不少朋友想借,她却坚持不外借,一是怕被弄坏,二是觉得这本书很可能“有去无回”。因此,那天来书店的小伙伴们互相传阅,一个个虔诚地像是清教徒。

但后来的结果不尽人意,“大家读着读着都睡着了,好像工作这么多年来,从来没有睡得那么香过”。即便如此,圆子依旧怀念那唯一一次的组局,因为这给她一种“仪式感”。第二天早晨,七位小伙伴互相道别,在地铁口互道再见,圆子一个人踏着星光步行回家,享受短暂的悠闲时光。走了两个路口,看着北京的天由暗变亮,“见证了一个城市的苏醒”。

更多时候,圆子还是一个人在书店发呆、加班度过。有时候饿了,圆子会去书店旁边的小吃店吃夜宵。很少有人会在书店里饮食,但也有例外,有的人拿麻辣烫进去,“那个味道很大,但很奇怪,没有白天那么厌恶,可能晚上大家有一种‘同路人’的感觉。”对于那些等待天亮的人来说,食物和咖啡都是不可少的慰藉与补药。

早晨,夜读者们从书店走出来,晚上坐在彼此书桌对面的人从此就成了陌路,可能这辈子都不会见面了,“这就是最熟悉的陌生人吧”,圆子有点感慨。书店出来之后,大家行色匆匆,分道扬镳,你挤你的二号线,我去我的西二旗,就着车水马龙,消失在城市楼宇间。在书店度过的夜晚可能并不会让他们的生活变得更容易,但至少这个空间曾经给他们归于沉默的情绪一个安全的庇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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