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深渊,雾岭,城市边界的影像探秘

导筒专访  龙淼渊

由杨平道执导、龙淼渊制片、张献民监制、林旭东剪辑的剧情片《好友》正在全国路演中,并正式登陆上海艺术电影联盟11月档。本片是杨平道执导的长片处女作,曾入围2016年上海国际电影节创投项目,并作为唯一一部内陆影片获得2018年釜山国际电影节“亚洲电影基金-后期制作奖”(Asian Cinema Fund,ACF)。

在本片上映之际,「导筒DIRECTUBE」采访《好友》制片人龙淼渊,从电影制作的幕后故事到,实验影像与装置到艺术片发展困境,本文展开了丰富的论述和探讨。

龙淼渊

导演,制片人

龙淼渊,管理学学士,创意媒体硕士(MFA)。纪录片作品《发现少校》《潜行深渊》,剧情片《好友》制片人/摄影指导。曾任华谊兄弟电影及娱乐营销策划总监,欧洲纪录片网络(EDN)中国区联络人。

 采访正文 
Q:今年年初的艺穗影展,《好友》在影院布置了一个小展览,这个想法是怎样产生的?
龙:电影的生产过程有点像安卓系统,耗时费力花钱,会有很多冗余,大部分人对付冗余的办法是一键清理,因为整理冗余并开发其剩余价值的成本太高了,得不偿失。这个整理的过程也比较像择菜,下厨。纵观朋友圈和社交媒体,通常大家发的都是食物的成品(food porn,类比电影杀青,去影展,上映,得奖等,此类点赞数最多),稍微有心一点会发before/after类型(食材/菜品,剧照/成片,此类点赞数次之),想法再多一点的会去考究食材的渊源菜品的演变并发散联想一些严肃的议题(此类点赞数最少)。
《好友》拍摄现场,阿梁,林桢,大鼎,村民老奶奶三位,当地制片王国军
剧照摄影:冯嘉辉
我可能属于想太多这一类人,加上一点档案癖(Archivism)和普遍的拖延症(Procrastination),杀青很久之后才跟乌鸦(《好友》纪录片拍摄者)整理出三个幕后小短片。
行业来说,这些材料统归媒体宣传包(EPK,Electronic Press Kit),是从属于正片的宣发物料。但过程其实远大于结果,历史的有趣也在于过程,虽然目前结果论(成功学)是统领八方的。做小展览和这三个小短片,也源于自己的纠结——现场感在电影中的缺失。
一是在传播过程中的缺失,因为消费让很多事情扁平化了,“作者已死”之后,受众真的有机会延续作品吗?受众拥有相关材料来辅助这种延伸吗?观影的被动性如何转变成主动性?(这应该是典型的想太多吧。)二是在生产过程中的缺失,电影生产总体还是比较集权的一种生产方式,剧组从几人到几十人到几百上千人,拍摄期可以从几天几十天到几百天,整个周期肯定要按年算了。这么长的时间,产出几十到几百分钟的一个正片,这道菜的损耗率似乎算起来很不环保。而这么多参与者是否都可以在过程中灵光闪现寻找自己的主体性?(还是想太多。)
好友幕后短片01-《回力蕉》
以《回力蕉》为例,《好友》外景多,很多时候在等天气,等饿了吃香蕉,一开始丢香蕉皮就是觉得好玩。丢了几下,突然觉得这个行为本身跟拍电影过程很像,就一本正经丢了起来,还请乌鸦(摄影)找机位,其实脑子里早就有脚本了,所以这个剪起来最快,至于解读层面是西西弗斯还是堂吉柯德还是二逼青年欢乐多,主随客便。
好友幕后短片02-《不环保》
撷取自两位剧组成员兼职做旧部分服装的对话,电影是成本极高的一种表达方式,财力人力物力,时间成本,沟通成本,机会成本等等,这些过程通常也是消失的,在有大牌美术或者置景宏大的预算充足的制作中,观众也许会从“制作特辑”(making of)中看到一些过程,但两位组员的对话最后导向的是艺术生产本身是否环保,这就是一个普适性议题了。肯定有人会觉得环保本身就是伪命题,因为人类的存在必然消耗,工业革命以来尤甚,多想一点多做一些,地球应该死得没那么快吧。
好友幕后短片03-《水中央》
《水中央》对应的是执行力问题,想法谁都有,怎么实现是关键。水在本片的意象价值导演在拍摄后记说了一些,水中身分转换也是剧本阶段最值得想像和颇具张力的一场戏,但难度最大,具体可看视频。可惜贫穷限制了执行力,这一场最后弃用。值得一看的是,主角陆叔远70岁高龄首次领衔,本来在生活中就是能作会玩的戏精,在春寒水库中第一次玩潜水调节器,折腾得够呛,上岸之后被水下环境逼迫的台词表演之炸裂,也只能在花絮中得见了,看完估计一定会想到喜剧之王手上那本著作的作者。
陆叔远(左一)曾于1986年凭《平安夜》获得第五届香港电影金像奖-最佳美术指导
冗余之大,钱包之小,目前只作出了这三个小花絮。电影本身的媒体属性和生产方式让它成为艺术品里面的快销品,但拍电影是一个过程,一个行为,是值得咀嚼的。剧组是一个临时社会组织,也是很好的人类学行为学样本,一种“快闪乌托邦”的模型,本来也想玩个小实验的:众所周知,剧组可能是吸烟最频密的工作场域之一,开机前,我们给吸烟人士发了便携烟蒂小包,因为外景多,希望爱护山水,每天回到驻地,大家把烟头集中收纳到当地客家人常用的泡菜玻璃缸,统筹计划40天杀青,然后就可以诞生一个装置《拍一部文艺片要抽多少烟》。
我还请乌鸦每天记录一张图片可以做个逐格动画或者GIF。可惜各种原因,装置和动画都未能实现。就存了两玻璃缸烟蒂,搬工作室的时候我还不舍得丢。然后你才会发现,谢德庆打卡一年有多牛,卫西谛365天看老片不断更也很厉害。都说电影是时间的艺术,在诸多时基媒体(time-based media)中,它的娱乐价值,造梦价值,资本价值似乎掩盖了时间本体的力量。
剧照摄影:乌鸦
Q:最初是怎么喜欢上电影的?你在学生时代应该就开始拍纪录片了吧?
龙:我是从喜欢拍照开始的影像之旅。初中时拿着家里的傻瓜机到处拍,浪费了很多胶卷。高中为了学习和考试,家里不让买相机,厚着脸皮跟报社同学和美术老师借相机玩(那时候单反还是稀缺资源),那也是VCD的年代,零花钱基本浪费在碟上,“少年的我”住在深圳乡下,VCD可选择的范围不多,普通话尚未普及,各种校园霸凌事件几乎每天上演,多少都有港产社会片的影响吧,并没有“科长买碟“那样浪漫的梗。
有一次在市区东门(当时的年轻人蒲点)买碟出来被小混混强要买路钱,还跟踪了好多站公交车,我在行进的车上用粤语和普通话大声求救,不记得有人搭理,跟了好多站,混混估计觉得投入产出比不合适,下车离去。2000年上大学,DV时代来临,在校电视台体验了一下宣传文化系统的作业。那时热心环保议题,机缘巧合去了一次青海三江源,在末代开採砂金的船上目睹了人类“改造”自然的能力,以至于源头地区的人需要到外地买水喝,后面两三个暑假又接连去了那里,看望藏民朋友,一起转神山。
大学毕业前夕,把累积的DV素材剪了一个纪录片,叫《尕多觉悟》(西藏四大神山之一)。这算是完成了动态影像自习的第一个作业吧。碰巧赶上佳能赞助《可可西里》上映做宣传,办了个全国环保DV大赛,运气好得了最佳纪录片,还免费旅游,随陆川及一众获奖选手重返可可西里。最后一站在银川,当年金鸡奖主办地。承蒙华谊兄弟的策划团队垂青,让我上台代表获奖者发言。然后问我毕业没有,要不要找工作。于是收拾了一个背囊,坐了一夜可以半躺的火车(当时最快的列车,还没高铁)就到了朝阳区。
Q:在华谊兄弟这样的大型电影公司工作是怎样的经历?后来为什么会选择转回独立制作?
龙:2004年的华谊兄弟毫无疑问是业界私企头牌。作为非科班出身的爱好者,应届毕业生,算是找到了不错的工作,职业结合兴趣。那时华谊真的不大,团队精炼严肃活泼,每个人都号称自己是“杂役”,确实什么都要干,其实利大于弊,会对行业建立一种比较宏观又不失细节的锻炼,也见识了不少大片和大咖。
奥运前的春节,我回深圳,出机场发现,冬天可以是绿色的,于是决定撤回岭南。其实原因比较综合,笼统地说,就像吴文光老师经常穿的一件T恤上印的话:0% Art,100% Life。北京可能没有我想要的生活,家人都在深圳,食住行各方面,南粤的选择比首都“不知道高到哪里去了”。所以我也不是转回独立制作,就是顺其自然,而去中心化的潮流和互联网,也让偏居南方的人可以保持工作的机会,作为一个影像爱好者,我是在逐步学习成为职业影像工作者的,保持这种爱好心与好奇心,其实蛮重要。因为很多事情一旦变成工作和职责,往往会忘记初心,旁枝丛生。
Q:《发现少校》是你的第一部长片,这部作品缘起自哪里?
龙:十年前的片子,内容关于远征军。熟悉此片过程的策展人有次一针见血:这就是个活儿。回头看,严格说,确实有不少核心短板,叫作品有点惭愧了。好像是去年吧,李维导演深夜转了一篇公号文章给我,关键词是“10万+”,一个电影公号靠对本片大量截图+剧情复述+二次旁述就轻易达到了,用最近看到的一句话形容:鸡血比伟哥好卖。
而且这些截图有水印,我亲自加的,所以应该是某个非公开渠道获得的片源。片子在豆瓣评分9.4,也经常被引用为一个噱头,但少有人分析当时获得关注的时政语境。而各种评分现在都会被用在电影宣传图文上,作为消费指南和标签,这又是扁平化的一个例子。
大数据时代,数据真的可信吗?值得所有人反思。
《发现少校》 (2009) 导演: 龙淼渊
我好像离题了,缘起就是因为当时工作的影视公司主理人有老兵情节家国情怀。80,90,00后的人在一定程度上基本脱离了宏大叙事,但历史观也同样弱化了。这片子对我自己就是一堂异常生动的历史课,让我学会更多的带著历史观去生活。老师是晏欢先生和赵振英先生。赵老生于1917,仍然健在。
2017年百岁生日的夏天,我跟朋友还登门拜访,保姆正在给赵老做饭,她说能服务这样的老人是福气。赵老已经完全忘记我是谁,记忆力锐减始于成片一年之后,在他广受关注之后。其实失忆是好事,说明心头大石悬了五六十年放下了,跟亲儿子都不敢说不想说的事情跟全世界说了。这个片子制作时在我心里的结束点就是给了赵老一个说法,这是价值原点,其他都是顺带的。晏欢还在继续一个远征军后代的天然使命,偶尔聚餐,一起吐槽。这两位老师让我看到微观历史和家族历史的重要性。所以我正在劝退休的父母动笔写写回忆录。
2017年赵老百岁的暑假去家里探望这位失忆的老人,桌面上是老伴的照片
Q:这部影片算是一个跨国的制作状态,这其中会有什么难点或值得特别注意的地方?
龙:我算是比较习惯国际制作的,制片角度来说主要是管理问题,时间,行程,预算等等。没记错的话,在纪录片《掩埋》中,李锐老同志说整个中国主要的问题还是管理(大意,原话记不清了)。导演角度来说主要是沟通成本,以及进入的身份和视点问题,异国他乡,相处时间短,美国的人物会天然把我们当成是媒体,很容易做成类似凤凰的电视型态,结果好像也是这样,因为当时的制片公司有凤凰卫视的经历和基因,本来想做5集的,我过不了自己这一关,如前所述,用一个99分钟的版本给了赵老一个交代,就没有纠缠个人表达导演意志之类的东西了。
但新闻学(Journalism)和纪录片(Documentary)还是有明显区别的。近年有说法是“媒体纪录片”和“作者纪录片”。西方主流纪录片频道还有个概念叫“纪实类节目”(Factual Programme)。现在不少网路新媒体把真人秀也几乎纳入泛纪录片领域了。还有大量纪实风格的微电影也号称纪录片,其实本质是广告。扯远了,《发现少校》还是要感恩晏欢发现赵振英这件事本身的戏剧性和传奇性。跨国制作在互联网如此发达的今天越来越不难了,但是微观历史,家族历史,身边历史的书写纪录传承好像越来越难了,值得特别注意。
Q:《发现少校》这样的历史题材作品,你觉得在国内的制作环境里,未来会不会有比较好的发展?
龙:历史题材永远是创作富矿。美国有专门的History Channel,钩沉范围蛮广,轻重缓急都有。但无论海内海外,修史从来不易,因为它本身要求的调研水平学术水平以及作者的洞察能力摆在那,还要有百家争鸣的舆论环境,影像只是传播方式而已。环境如此浮躁,愿意且能够钩沉的人少之又少。
B站好像出了一系列《历史那些事儿》,我看了东坡肉那一集,似乎是戏说演义再现风格,也看得出来是为互联网语境下(区别于电视语境)长大的人们订制的。大众传播领域,这两年看到比较有趣的历史类制作有Cunk On Britain,译名叫《扯蛋英国史》,以及扯蛋系列,把严肃的历史用英国人特有的“损”和幽默来解读传播,腔调十足。
Cunk On Britain Season 1 (2018)
Lorry Powles
Q:《潜行深渊》是你的第二部纪录片,题材有了很大的转变,这个项目是国家地理参与制作的,你为什么会想拍这个内容?
龙:因为好玩,也是兴趣所致,喜欢运动,机缘巧合这几年参与了几个极限运动的制作,也是蛮顺其自然的,不存在很大的转变。《潜》不是国家地理参与制作,项目本身就是中国国际电视总公司(CITVC)和国家地理频道(Nat-Geo Channel)联合举办的全国徵案,活动叫“缤纷中国”,基本延续了Nat-Geo在亚太其它地区跟不同国家合作的模式,也是带有宣传性质科普性质的大众传播物。主要内容关于洞穴潜水这个很小众的极限运动,主要人物是深圳和珠三角各行各业的潜水爱好者,虽然是业余玩,但都是潜水界大牛。男主角之一王远辞去了体制内铁饭碗,现在专门做潜水教练,潜具开发销售,潜水体系建立。爱好者万岁,我和王远都把爱好发展成了职业。Do what you love,love what you do。爱啥干啥,干啥爱啥。
《潜行深渊》 (2014)
导演: 龙淼渊
还是用补课类比,《发现少校》是历史课,《潜行深渊》是自然课,或者更专业的纪录片分类标签叫自然历史课(Natural History)。做这些片或者看这些片,我觉得是通识常识学习或者德智体美劳口号在成人教育继续教育方面的延伸。深圳有个著名建筑师长期做儿童建筑的公益课程,也是入不敷出难以为继,但一直坚持。各领域基础知识的普及工作其实一直挺缺乏的。
《好友》监制张献民老师年轻的时候也“上山打老虎”,参与过类似的影片。确实是好玩的。但是这种好玩的“现场感”影像化之后,尽管技术再好画面再炫,还是无法身临其境。比如我们在612米天坑峭壁命悬一线的探险过程,自己想想也后怕,广州小蛮腰才600米。
有一种说法,此类影片是美式3S化生活方式的体现,Screen (屏幕),Sports(体育),Sex(性)。又回到影像作为消费了。或者说景观作为消费。当人的好奇心变为猎奇心,又有资本的东风时,就会出现迪拜哈利法塔地下那种巨型的水族箱。《潜》这种片子的导向应该是敬畏自然,人作为动物回到自然中去体验生命,而不是一边舔着冰激凌一边看鲨鱼。
迪拜巨型水族箱
Q:看《潜行深渊》的片尾字幕,可以发现主人公之一的王涛已经去世,影片拍摄后他发生什么情况?作为导演,你内心是怎样面对自己纪录片被拍摄者这样的突发变故?
龙:王涛的事故是中国技术潜水界和整个潜水界的大事。他出事的时候,《潜》还在做后期,接近成片。涛哥大我2岁,生意很成功,性情中人,儿女双全,热爱摇滚,喝多了会在微信里发自己唱《一无所有》的视频给我。我知道消息时也懵了一天,蛮低落的,正好在台北出差,朋友还帮我庆祝生日,但眼前全是跟涛哥相处的情景。
以IP的思路,有人建议我改编剧本拍剧情片。潜水界确实也有人在“开发”这个“IP”。我还没有找到一个路径,把这个事件以及关键人物理清楚。比如王远的内心世界是怎样的,王涛是他的生死潜伴,出事的时候,远为了救涛,自己也差点搭进去,上岸后进了高压氧舱。他们的家人我都认识。这些家人的心理阴影面积怎么计算。事情是否值得改编,跟洞穴潜水一样,当你看得见面前几条路径都是套路或者死胡同,氧气和电池都有限,但秒针还是特别淡定的在转圈。
王涛在拍摄现场
Q:参与带有电视台资金的项目,会觉得被束缚吗?你觉得自己最理想的创作状态是怎样的?
龙:没有绝对的自由。资本天生具有时间属性和背景信息,不管来自电视台,基金会,电影节,朋友的腰包或自己的腰包。最理想的状态,存在吗?画面感好像接近冰冰说“不用嫁入豪门,我就是豪门”。然后把想做的事情变成一种主动消费,花钱,别人花钱买豪车,咱花钱拍电影,在幸福感的层面,价值或许是等同的,有一些电影作者也确实在这样做。豪车买的是符号价值满足的是慾望不是需求,实用价值奥迪和奥拓是一样的。电影或者艺术品好像本来就没啥实用价值,就剩下符号了。
Q:《好友》这部作品最开始是怎么接触的?
龙:我和平道相识于2014年深圳艺穗影展,当时放了《鹅凰嶂逸事》,里面的风土气息我蛮认可。2015年秋天又一次他经过深圳,在我家住了两晚。聊起来他想回广东生活。又聊到岭南创作群体的薄弱。就想搞点事情。看了两三个储备的剧本,觉得《好友》在有限的条件下估计可以成片。2016年初立项, 2017年5月初杀青,2018年10月釜山电影节世界首映,2019年11月国内公映,一路坎坷,很多过程和现场只是历史了。就像片尾字幕最后一行,感谢帮助过《好友》的好友,心存感激和愧疚。
《鹅凰嶂逸事》 (2013)
导演: 杨平道
Q:作为制片人参与文艺剧情片制作,对于你来说也算一种小的转型,这之中有什么难度和收获?
龙:好像第三次提问转型的问题。本就无型,不存在转。我本科是读管理的,之前参与的商业和工业制作也不少,各岗位动手动脚,算是具备做制片人的底气。立项之初,有激情,但强大的理性也不时提醒团队,我们选了一条特别窄的路。低成本,粤语片,老人主角,无明星无卡司,粤语演员匮乏,情感故事特别内敛,对大众几乎提炼不出直接的卖点,或者说进入的心情门槛挺高的。回想起来,怎么就完成了。一路坎坷,一路死嗑。
最难的还是各层面的沟通成本吧,而且这个过程是从头到尾的,四面八方的,甚至事无巨细。就算上映结束,制片人的工作还在继续。而且这些沟通的损耗远大于收益。我这么说肯定有人觉得笼统,但是拆开讲可以开班收费了。且优秀的同行如王子剑,杨竞无一不是如此。《柔情史》上映前,我在杨竞公司呆了半天,那电话车轮战,我都插不上话,默默点了一碗粉吃完走了;然后第一次跟子剑同住巴黎一个特别破的BNB,特别好的街头早餐和咖啡,就是老牌资本主义那种享受生活发朋友圈的调调,这位老弟打开笔记本电脑在触控板上一笔一笔抠海报,我庆幸我至今不会用PS。
《柔情史》 (2018)
导演: 杨明明
收获的话,最重要的是一路会友吧,名单太长了,故事也多,朋友圈感谢过一些,择一幽暗八卦分享之:亚洲电影基金(Asian Cinema Fund,ACF)的后期制作奖体验很好,韩国同行的专业水平和敬业精神让人确实感受到韩国电影振兴委员会的振兴作用。随同有一位翻译叫Hawon Kim,以前也协助过李沧东等名家工作,她在短短两周内看了两次《好友》,分别是调色和混音的工作版,两次都默默落泪,并且温和平淡的道出观后感,有不少与创作者阐述及感悟吻合,知音难觅,她还积极引荐她认为合适的影展。月余,在釜山的世界首映,我中途离场,在一角落发呆,眼神越来越湿润模糊,朦胧中一个略熟悉的身影走近,近到我能看清脸庞,眼前也是一双湿润带红的双眼,Hawon坐下跟我一起发呆静默。
Hawon这第三次好友的落泪,特别无力,因为正在世界首映的《好友》,因为釜山电影中心二号放映厅的投影机原因,全片严重偏色。联合出品人许易楠是最先到达釜山的,在DCP测试中早已发现这个问题,而且在产业场的小放映厅是正确无误的,其他在二号放映厅试片的电影也有同质问题出现。我电邮所有认识的釜山工作人员,竟然无一回复此技术问题,而此前几个月的沟通中,釜山影展相关人员的回复都是及时且周到的。后来只有一个回复问我何时到达釜山,说策展人希望面谈。
而主要人马因为台风,几乎是在放映前半天才抵达现场。策展人娓娓道来,说影展前两周,索尼的技术人员来检查,已经知道二号放映厅的投影系统出了问题,建议更换或者寻找替代方案。而此建议淹没于官僚体系。因釜山电影中心是釜山市政府的物业,而策展团队又是相对独立的工作方式。可想而知,Hawon和我的无力感早已蔓延且属于末流了。
用中国的词汇这可以叫公共安全生产事故了。出问题的是投影系统的什么部件?维修耗时耗钱多少?更换耗时耗钱多少?是否可以在众多临近标准影院寻找替代场地?换场地对排片的影响可否抚平?在这号称亚洲最大影展的主场地为何会突发如此严重的技术问题?这都是亡羊补牢的逻辑性脑补了。我面对策展人心口如一的诉求是希望取消这个世界首映,但是居然被策展人的外交辞令以及导演的绥靖态度维稳了。作为一个纪录片工作者,这也许是整个《好友》历程中我最无法原谅自己的一笔。于是,在整个2018年釜山影展期间,二号放映厅的所有影片都不是以该有的样子面对观众的。而《好友》放映时,观众里面坐著一个月前跟我们一起奋战的韩国调色人员,他们因ACF为本片付出劳动,而ACF隶属于釜山影展,求老百姓的心理阴影面积。
由此引申一下放映环节的反思,因为放电影也是十分专业的一件事。再分享一则趣事:《长江图》即将下线,我找了个大牌院线的影城去看。观影过程中,发现所有字幕(对白及画面上的诗句)都带有绿边框。观影结束,请出值班经理询问,不假思索曰:喔,这个电影是胶片拍的,都这样。我竟无言以对。楞了一会儿,还是好心提醒:你要不要排除法试试其他影厅是不是也这样?经理离去,两到三刻钟的样子,笑脸相迎回来,再曰:谢谢您的提醒,我们检查了,刚才那个厅的投影出问题了,下次您再来我请您看电影。我又楞了一会儿,看来这个影城的服务宗旨和德云社是一毛一样的,不退票。同类的放映问题,不只出现在影院,也出现在一些金字招牌的大公司,曾领教若干。
《长江图》 (2016)
导演: 杨超
票房大盘和银幕数的正相关与日俱增。但就我接触到的多个城市的部分放映环节观察(包括影城经营者,院线扩张者,发行放映集团,等),尤其是与基层工作人员的对谈中,我大概明白为何我们难有情书式的电影出产,因为在影院工作跟在流水线工作,似乎并没有太多本质区别。天堂电影院今年多了一位彭小莲,遗作《请你记住我》毫无疑问是电影情书,片子本身问题很多,但这不是一部2D电影,戴上历史观的4D眼镜去看,价值是成立的。(我好像又离题了。)
《请你记住我》 (2017)
导演: 彭小莲
Q:你觉得《好友》作为内陆粤语片在地方文化的传播和影视化尝试中,对于你们创作者留下的思考是什么?
龙:说粤语片有点“地图炮”了。艺穗影展策展人冯宇先生常用的概念是“岭南电影”。张献民老师在策划阶段也提到《好友》是胡炳榴等老前辈的延长线,成片后从文化地理角度延伸到东南亚电影属性。作为一个“深二代”,我是今年参与艺穗影展的策展工作才认真思考“岭南”,“电影”,“岭南电影”的。冯老师说,地理概念上,岭南电影是大陆版图内唯一没有中断过的电影脉络。细心的观众或迷影也能清楚的分辨出《好友》演员中几种不同的粤语口音,甚至觉得影响表达和传达。对生产者留下的思考很多,前面散乱聊到。制作上来说,珠三角地区一直是融资重镇和拍摄取景热门地区,但是本地化的生产力要素与经济体量不太相称。
《好友》 (2018)
杨平道
📎在魔界拍电影
传播上来说,珠三角是票房头牌,生活在经济改革前沿的民众向来以实际著称,《好友》车小,广东路宽,怎么找到对号入座的观众一直是同类影片的难题,北有全国艺联,东有上海艺联,黑河腾冲这条线再一划,南方似乎显得空荡荡的。好比底片式微,但是底片的产量和玩家不会死绝。个体创作来说,视听貌似比对白语言更具有跨文化潜力,所以无对白无配乐的案例很值得鉴赏分析,可言说的交给哲学,不可言说的留给诗意,《好友》算是有点诗意吧,各花入各眼,学习那个影城和德云社,不退票。
以上是给我的反思,也期待能刺激观者的反思。因为生产者总有不拍不行的冲动和表达慾望。“主动观影”的养成才是生物多样性的体现,外面的世界很精彩,怪只怪自己眼界窄。
《好友》作为开幕影片在2019艺穗影展放映
Q:作为《好友》的摄影指导,你在影片拍摄时希望呈现出怎样的风格或者说美学构思?
龙:这个问题太分裂了。因为身兼多职就是很分裂的行为。年中临时撤档的某大片的出品人问我,你杂役如此,最喜欢哪个身分。毫无疑问是摄影,因为拍完基本就不用管了,或者说这个身分最专注。对于普遍患有ADHD的艺术工作者,专注是一种奢侈的享受,眼里只有寻像器。
《集结号》拍摄期间,我仰慕吕乐先生已久,夜晚偶尔带威士忌前去叨扰,从他身上可以学到一个导演/摄影师的坚持和职业素养。每个人都有自己喜爱和擅长的风格,摄影师和导演和清洁工一样,都是一种社会分工,做好本职是应该,最终结果只能尽人事顺天命。
《好友》的风格和美学在开拍前就反覆讨论过,从画幅到器材到人员配置。总体是纪录片的底蕴,是山水和风土的馈赠,我们不生产影像,只是景观的搬运工。全片手持,几个不得不上脚架以及两三个航拍自动稳定的镜头,后期还加了模拟抖动。观众有的说很晕,有的说很爽。
回想拍摄现场,最爽的一场是迷雾追杀,我和大鼎(东北逗逼摄助)一路跟随主角进入泥地,目光所及,自由发挥,有一种人机合一的幻觉,下一个大土坡的时候,大鼎还被结实的阿莱摄影机撞了一下脑袋,居然没有叫出声来,特别专业。苦了一众当地群演,只拍了两条,大喊上当,自然也苦了当地制片。
工作照,摸着头的就是被机器撞到头的大鼎
Q:大陆文艺片目前在市场中还是处在非常弱势的境地中,今年据我们观察,文艺片公映大多数都难以回本,你觉得这种局面未来会被改写吗?
龙:并不乐观,出品方们压力山大。大数据时代,“小数据”就是冗余。《好友》及其同类影片就是小数据。创意产业一直喊“内容为王”。Content is King, but Context is GOD. 内容其实一直受制于渠道和语境,电影面对大众才多少年,算一下啤酒和手机的制造成本和营销成本。以前有大鰐觉得玩电影比玩房地产开心多了,资金流转周期之快。现在大鰐们估计也不好过。金融时报预测全球经济下行会持续好几年,电影不是大众的生活必需品,但有些人不拍片又活不下去。
吃饭永远是刚需,《好友》当如城中村的不知名苍蝇馆,或者《繁花》里面描述的上海居民社区开的小酒家,别想著网红爆款,但腔调一直在,老板或者老板娘也愿意与你同温一壶老酒。蚊子腿也是肉,承蒙不弃,《好友》11月在上海艺联正式发行,所幸还有各地民间放映的文艺怪咖,顺带延长江流域几个城市组织了几场见面会映后谈。
好友,一路会友。
工作照:当地群众演员
Q:纪录片和剧情片的创作你都已经涉猎,你觉得在内陆来说,这两类当前的品质和未来的发展方向会是如何?
龙:类型不重要。5G要来了,作为生产者,我很期待“眼镜的摄录存储一体化”,最好还能剪辑输出。这样的可穿戴设备,可以让每个人都成为影像生产的钢铁侠,且极大的压缩沟通成本和传播成本。作为消费者,我期待影像消费的去中心化和可选择度,电影在黑暗中集中观影的模式以及电影节本身都是景观社会的集大成者,《遁入虚无》《女性瘾者》《影像之书》我都是在电影节巨大的黑暗的咳嗽都怕影响旁人的影厅跟很多陌生人一起观看的,此景此观,想想都难受。
影像之书 Le livre d'image (2018)
导演: 让-吕克·戈达尔
📎戈达尔的《影像之书》提及了哪些电影
Q:最近你推出了一部实验短片《边界计划》,这部作品是关于什么内容?未来会做更多实验性作品吗?
龙:这是又一个自习阶段性产出。11月入围了南方影展的实验类竞赛单元,在韩国DMZ影展有一场放映,之前还在东京,神户,墨西哥等几个很小的录像艺术节展出过。实验电影前辈调侃我“恭喜你成功降级为实验片导演”,我调侃自己“人生的路越来越窄了”。这是我和陆正先生妙手偶得的成果。陆正是深圳本地活跃又低调的声音艺术家,本职是卖广告的,高手永远在民间,兴趣永远是最好的老师。《边界计划》Live版本首演于2017年波兰WRO媒体艺术双年展,那次我因《好友》去了戛纳工作坊,完全撞期,陆老板独自在波兰,看了200多件作品特别过瘾,我在戛纳想看下午场的电影,因为没穿礼服被煞有介事的保安挡于门外(这到底是看电影还是看衣服看景观?)。
我是两年后才听维也纳的艺术家朋友说WRO是与林兹齐名的低调奢华大嗨场。在戛纳郁闷之际,遇到雷磊老师,喝了一杯啤酒,我说心在波兰,他说他也有个作品,也叫《边界计划》,是欧宁多年前策展邀约的动画片,也是关于深圳二线关,这个已经从肉体上被消灭但是持续影响著深圳的地缘和心理空间的边界。陆正睿智,最早的计画阐述写得很学(zhuang)术(bi),但确实让我在思考影像生产的边界。
前辈如丛峰,毛晨雨也都在用Found Footage进行创作,还有黄伟凯先生多年前的《现实是过去的未来》。这两年关于Essay Film(很多学术翻译是散文电影,我倾向论文电影,有些案列偏散,有些重论,还有些被观众说是PPT)的讨论也多起来,《悲兮魔兽》好像也有人划入这一类,似乎待商榷。你看,边界多么的有意思,不禁让人想起钟适芳导演的片子《边界移动两百年》。
现实是过去的未来 (2009)
导演: 黄伟凯
是的,这个领域很值得探索。今年本来还要尝试一个vr的创作,条件不足,等待时机。也希望更多人可以关注和支持,因为真的很辛苦。近年Pitch(提案或创投)之风席捲各地,但这个游戏真的很值得所有参与者反思。有学者说这是影像生产民主化的体现,因为台下资方买家多样,方案作者多样,评审也多样。这三个多样充其量说明是市场化吧。民主化要面对的核心是权力和权利问题。实验片在这方面的可能性大很多。也可以很大程度避免电影工业“一将功成万骨枯”的尴尬。
《边界计划》截图
Q:推荐一些近期看到的不错的影片给导筒的观众,国内外皆可。
龙:年初艺穗影展时,几位老导演的影片记忆深刻,徐星《腊月三十日到来》(看完会很想谈恋爱),林鑫《单身女人》(看完会不想谈恋爱),张律导演全集(要不,还是谈一下?)。片如其人,这些片子都很通透,路径手法如开水白菜,但又都属于“你很难看到的影像”系列,尤其前两部。
📎中国独立制作的纪录片一定会被世界电影史所注意
Q:接下来有没有什么新计划?
龙:接点商业活儿,养家糊口,然后把脑子里浆糊一样的想法整理成现场。
《好友》主创人员也会前往北京、长沙、南京、合肥等城市,与观众进行现场互动,具体行程如下:

11月5日星期二 19:30 北京 法国文化中心
11月7日星期四 19:00 长沙 百丽宫影院国金中心店
11月8日星期五 19:00 南京 新街口影城(德基广场)/20:00 南京 卢米埃影城(紫峰购物广场店)s
11月9日星期六 14:00 合肥 保利国际影城合肥安粮店
11月10日星期天 10:30 上海 上海大光明影城

详情可查阅当地影院排片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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