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斟细语】《红楼梦》里的婚配观（一）
编者按：
都说是一入红楼梦难醒，事实上也确实如此。对于《红楼梦》，太多的人读起来就再也放不下。一读再读之后，就会在心中产生千百种情愫，互相冲击，澎湃不止，对宝钗的敬，对黛玉的怜，对湘云的爱，对探春的赞，对凤姐的惧，对贾母的亲……还有对大观园的憧憬，那种欲罢不能、欲说还休的感觉，实在无以排遣的时候，你可以来这里——“红楼心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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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里的婚配观（一）
作者：火烧彤云
一说起《红楼梦》里的婚配观，不少人就喜欢把目光投在贾府上。第25回凤姐的那句“你瞧瞧，人物儿、门第配不上，根基配不上，家私配不上？”似乎罗列了贾府所有的婚配条件，但是第29回张道士给宝玉做媒，说他看中的那位小姐“模样儿、聪明智慧、根基、家当倒也配得过”时，贾母一口否决“根基富贵”，提出“只是模样性格儿难得好的”。种种说法让人眼花瞭乱，搞不清哪些标准才是贾府最主要的婚配标准。
婚配观是社会价值观之一，贾府也是封建社会里的一员，它的婚配观不可能离那个时代的普世价值观太远，但也有其独特之处。作为研究者，如果把眼光局限于贾府，那自然是各种观点层出不穷，弄得一头雾水，看不清它的婚配观。如果我们把视角放大到《红楼梦》里描写的整个社会，从整个社会的婚配情况来反观那个时代的婚配观的话，那么贾府的婚配观自然也如高山俯瞰，看得很清楚了。第72回的后半回《来旺妇倚势霸成亲》的这段故事里，作者通过来旺儿之子的婚事折射了主要的普世婚配观。我们不妨以此为起点，来看当时的婚配观。
彩霞非常害怕嫁给旺儿之子，除了她对贾环有情以外，还因为旺儿之子“酗酒赌博，而且容颜丑陋，一技不知”。这三点理由正好折射了整个社会的主要婚配观。
酗酒赌博，说明旺儿之子染有恶习。这一点不管是主是奴，还是社会上的一般人家，在择偶观上都是一致的，谁也不愿意嫁给这样的人。贾府上下对此也很认同。贾琏要林之孝派人帮着来家去向彩霞家提亲时，两人的态度反映了这一点。
贾琏道：“正是！提起这话，我想起了一件事来。我们旺儿的小子要说太太房里的彩霞。他昨儿求我，我想，什么大事？不管谁去说一声去。这会子有谁闲着？我打发个人去说一声，就说我的话。”林之孝听了，只得应着，半晌笑道：“依我说，二爷竟别管这件事。旺儿的那小儿子虽然年轻，在外头吃酒赌钱，无所不至。虽说都是奴才们，到底是一辈子的事。彩霞那孩子这几年我虽没见，听得越发出挑的好了，何苦来白糟蹋一个人！”贾琏道：“他小儿子原会吃酒，不成人？”林之孝冷笑道：“岂只吃酒赌钱？在外头无所不为！我们看他是奶奶的人，也只见一半不见一半罢了。”贾琏道：“我竟不知道这些事！既这样，那里还给他老婆！且给他一顿棍！锁起来，再问他老子娘！”（第72回）
旺儿之子原来远不止有赌钱酗酒的毛病，还有其他的恶习，连林之孝都看不惯，觉得二人不相配。贾琏知道之后，立刻转变了态度，要凤姐对旺儿之子先行管教，不要急着说亲。
品行不端的不止旺儿之子，还有贾瑞。有人把贾瑞之死的原因之一归结到他二十来岁，家里一直没有给他娶亲，使他对凤姐产生了非份之想，导致被相思局毒害了性命。诚然，贾瑞出生于知识分子家庭，家里只有爷爷奶奶和他，祖孙两代三口人，爷爷贾代儒是贾家学堂的掌塾，学堂的一把手，收入固定而且不错。他家里有佣人，家庭条件好。贾瑞父母早亡，是家里的独苗，爷爷奶奶怎么可能不希望他早点成家，传承香火？之所以贾瑞二十来岁还没有结婚，原因是他的人品：
原来这贾瑞最是个图便宜没行止的人，每在学中以公报私，勒索子弟们请他；后又附助着薛蟠图些银钱酒肉，一任薛蟠横行霸道，他不但不去管约，反助纣为虐讨好儿。（第9回）
贾瑞也在学堂里读书，帮着爷爷管理学堂，稍稍有点权力，他就贪图银钱，趋炎附势，以公报私，做人无底线。特别是他还勒索他人，请他吃喝玩乐，这更是无耻！书里写得很清楚，贾家学堂是义学，不收学费，主要是为了那些家里请不起先生的子弟有个读书的地方而建，像薛蟠、宝玉这样的富家公子是少数。说起来，大家或远或近都是亲戚，贾瑞连这些人都不放过，都要敲诈勒索，实在是太缺德！他是掌塾的孙子，谁也不敢到掌塾面前告他的状。大家对他虽然是敢怒不敢言，但他在大家面前也毫无威信。当学堂里打闹了起来，贾瑞连奴仆茗烟都喝止不住，仆人李贵对他更是不以为然。
李贵笑道：“不怕你老人家恼我，素日你老人家到底有些不正经，所以这些兄弟才不听。就闹到太爷跟前去，连你老人家也是脱不过的。”（第9回）
贾瑞为人不正，名声太坏。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贾瑞的为人除了贾代儒夫妇以外，估计早被学堂里的子弟们就传扬得人尽皆知。谁肯把女儿嫁给这种人呢？
除了贾瑞，贾蔷的人品也不佳。贾蔷在第9回首次出场，当时他16岁。第二年，贾府筹备省亲，他负责采买优伶。随后，他与龄官相恋。第36回，贾蔷买雀哄龄官开心，这个时候，他应该是19岁。笔者在《梳理<红楼梦>第二回至十八回的事件顺序》一文中对省亲之前的红楼事件年份做过分析，此处不赘述。19岁的贾蔷也未结婚。如果他结婚了，以龄官那种蔑视豪权的性格，龄官是不会和他恋爱的。贾蔷父母早亡，从小跟着贾珍生活，也是个独苗，按说早点结婚，延续香火，也很重要。他都19岁了，怎么也没结婚呢？
受87版电视剧《红楼梦》的影响，不少观众对贾蔷与龄官的爱情十分欣赏。但是作为读者，我们还是不能忽视作者对贾蔷这个人物的完整塑造。在第9回，作者是这么介绍他的：
这贾蔷外相既美，内性又聪明，虽然应名来上学，亦不过虚掩眼目而已，仍是斗鸡走狗，赏花玩柳。总恃上有贾珍溺爱，下有贾蓉匡助，因此族人谁敢来触逆于他？
贾蔷才16岁，就已经是个以上学为掩护来斗鸡走狗、玩弄女性的花花公子了！这还不算，作者还描写了他暗中挑拨茗烟，大闹学堂，自己却抽身事外，不去得罪人的狡猾心态。他这么年青，城府就这么深，着实令人侧目！只要是了解他的人，谁会把女儿嫁给他呢？龄官来自苏州，年幼无知。她进入贾府后，整天都在梨香院里学戏练功，根本不了解贾蔷花心刁猾的一面。贾蔷生得俊美，会“赏花玩柳”，在龄官面前极尽温存体贴之能事，单纯的龄官很容易就爱上了他。
贾蔷肯花一两八钱银子买个雀儿来哄龄官开心，也算是一掷千金。但是贾蔷管理着梨香院，每月经手的银两不少，而且他懂得如何中饱私囊。第16回他要南下采买优伶的时候，贾蓉就在旁边问凤姐要什么东西，开个单子给贾蔷去购买。所以这一两八钱银子买个雀儿，真不算什么事！贾蔷花再多的钱哄龄官，也不会娶龄官这个优伶为妻。他一直没有人跟他说媒娶亲，仍是因为他的人品太差。
贾瑞贾蔷的故事说明一个男子如果品行不端，连老婆都找不到，但是社会对于女性的品行要求更加严格。最典型的例子就是柳湘莲一听说尤三姐的品行不佳，马上就要退婚。封建时期对女性的品性标准比现在严格得多。所谓尤三姐品行不佳，也不过是她以挑逗戏骂的方式报复了玩弄女性的贾珍贾琏兄弟而已，和现在的淫乱放荡完全不是一个概念。
品行是重要的婚配考量因素，尤其是对女性，但是也有人跳出了传统道德观的束缚，贾琏就是。贾琏娶尤二姐之前对尤家姐妹与贾珍贾蓉父子打情骂俏的事是很清楚的。面对他人的质疑，贾琏说：
“谁人无错？知过必改就好。”（第65回）
作者对贾琏的贪淫好色可以说是不吝笔墨，可贾琏却对尤二姐持这种态度，真的是难能可贵。虽然他没有多久就移情别恋到新欢小妾秋桐身上了，但是他也没有完全对尤二姐忘情。从与尤二姐结婚，到她怀孕、流产、死亡，在他们的短暂的婚姻生活里，他始终没有对她婚前的所谓品行不佳有过半点嫌弃和厌恶。相反，他感念与尤二姐深厚的夫妻之情，为她大办丧事，在贾蓉的点拨下，暗暗决心要为她报仇。
贾琏对尤二姐的深情反映了对女性极其严苛的封建道德观发展到清代，已经出现了一定程度上的宽容和松动。虽然贾琏和尤二姐的爱情没有落得个圆满结局，但是二人毕竟有过短暂的幸福婚姻，而没有冲破传统束缚的柳湘莲则与一段美好的姻缘擦肩而过，怀着对刎颈而亡的尤三姐的无限悔恨漠然出家，令人扼腕叹息！
彩霞看不上旺儿之子的第二条理由是听说他“容颜丑陋”。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谁都希望找个漂亮的配偶，不想找长得丑的人，至少双方的容貌要比较般配。这是基本的人性。彩霞之所以被来家相中，以致于旺儿媳妇要“倚势霸成亲”，就是因为她这几年来“越发出挑的好了”。小厮钱槐也是因为五儿“生的人物与平袭紫鸳皆类”，所以一定要与她“弄取成配”。在《红楼梦》的语体里，“人物”一词的意思就是容貌。容貌相配是整个社会所认同的价值观。贾琏不惜在国孝家孝中瞒着父母妒妻偷娶尤二姐；柳湘莲一听说尤三姐的“品貌是古今有一无二”的，立刻就定下了这门亲事，这都是因为尤家姐妹长得太出色。
男子希望找个漂亮的妻子，女子也希望嫁个俊俏郎君。尤三姐在外婆的寿典上一见到客串小生的柳湘莲，就下定决心要嫁给他。吸引尤三姐的，除了柳湘莲客串演戏的才华以外，还有他俊美的容貌。当尤二姐跟妹妹尤三姐开玩笑说要把她许给宝玉时，小厮兴儿说：
“若论模样儿行事为人，倒是一对好的。”（第66回）
兴儿首先也是把宝玉和尤三姐的模样作比较，觉得二人的模样般配。张道士给宝玉做媒，提到的第一条也是模样儿“配的过”，贾母当场予以肯定，模样性格合适就行，其他的可以不管。凤姐拿着宝玉跟黛玉开玩笑，提到的头一条也是“人物儿”。当贾琏得知香菱作了薛蟠的妾，感叹“薛大傻子真玷辱了他”，凤姐和他的看法也差不多：
“那薛老大也是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的！这一年来的光景，他为要香菱不能到手，和姨妈打了多少饥荒？也因姨妈看着得香菱模样儿好还是末则，其为人行事，却又比别的女孩子不同；温柔安静，差不多的主子姑娘也跟他不上呢！故此摆酒请客的费事，明堂正道的与他作了妾。过了没半月，也看的马棚风一般了，我倒心里可惜了的！”（第16回）
薛蟠和香菱确实是天悬地隔。薛蟠品行不端，愚钝霸道；香菱老实温柔，举行娴雅，两人的人品、容貌都不相配。在这里，凤姐着重感叹的还是二人的容貌不相配，因为香菱的诗才在这个时候还没有展现出来。香菱美丽，薛蟠的长得却不怎么的。当宝玉见到薛蟠的堂弟薛蝌之后，他连连对袭人、晴雯、麝月笑着感叹：
“你们还不快看人去？谁知宝姐姐的亲哥哥是那个样子，他这叔伯兄弟形容举止另是一样了，倒象是宝姐姐的同胞弟兄似的！”（第49回）
宝玉的感叹形象地说明了薛蟠和妹妹宝钗之间的容貌举止上的巨大差距。凤姐虽然称薛姨妈为姨妈，那是因为他们夫妻二人在贾政这一房理事，跟随贾政的子女的口吻来称呼薛姨妈而已。实际上，她的父亲与薛姨妈是兄妹，她和薛蟠是姑舅表姐弟，亲戚关系是很近的，而香菱只是薛家买来的丫头。论亲疏，论阶层，按说凤姐夫妻怎么也不该这么看重一个丫头！可他们居然都觉得香菱给薛蟠作妾可惜，说起这事，到了帮理不帮亲的程度！当然，别说他们，就连薛蟠的母亲薛姨妈都不想把香菱许给他作妾，才使得薛蟠要香菱要了一年！
容貌相配的婚配观如此广泛地为包括凤姐在内的社会各界所接受，而凤姐明明知道彩霞家不同意把彩霞嫁给来家，仍然要促成这门婚事，仅仅是为了维护自己的陪房兼得力助手旺儿夫妇的利益，巩固自己的势力，就置彩霞的人生幸福于不顾，体现了凤姐的自私自利和行事霸道。
火烧彤云，湖南省长沙市人，建筑工程造价工程师，自幼喜欢《红楼梦》，爱思考，爱写作，追求美好高尚的精神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