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陈忠实”专刊 || 高 涛:月落不离天,水流原在海——追忆陈忠实老师

月落不离天,水流原在海

       ——追忆陈忠实老师

高涛

  29日刚上班,有同事来我办公室说“陈忠实不在了。”我问“谁说的?”他就给我看手机上的消息,有陈老师的照片,简介,还有花圈。眼泪便唰地落下来。再上网搜索,到处都挤满噩耗。接着就接到文友杜文娟的电话,她还没开口,我便问,你是说陈老师的事吧?她说,咱们和瑄璞约一下,去趟陈老师家吧。我因为当天忙单位一个会议,她们先去了。下午5点多开完会,给她们打电话,她们正从陈老师家往省作协赶,我直接去了省作协。走到作协门口,看见门口悬挂的黑纱,眼眶再次湿了。作协院子已来了好多人。贾平凹和黄道峻等领导在灵堂一侧说事,从灵堂出来时,贾平凹的眼圈红红的,李星对贾平凹说,你要保重啊!不断有送花圈,送花的人来。一个个表情凝重,伤心悲痛。

  最近几天,一有空便在网上读悼念陈老师的文字,边读边落泪,有时在夜里十一二点,有时在凌晨五点多。枕巾上落下斑斑的泪痕。尤其是看陈彦写的《陈忠实的最后三天》看得人心如刀绞。朱鸿称陈老师为长安城里的一等君子,读着,我便想,他何尝是长安城里的一等君子,他是泱泱大国之中君子中的君子!他的光芒远远不只是他的文学成就,他的人格魅力更是高山仰止。不仅想起和陈老师的几次见面。

  第一次见陈忠实老师是2010年8月29日,在汉唐书店举办的徐剑铭《立马中条》再版发行仪式上。陈老师就坐在我前排。出版社领导,陈忠实老师,作者徐剑铭发言。之后,十多个人就围挤到陈忠实跟前请他签名,他埋着头,先把书搁在大腿上签,后来又放到桌上签,边签边笑着说,咹,我又不是作者,要签你们找人家作者去签嘛。可大家还是不由分说地把书往他手里塞,有一个抱了一尺高一摞《白鹿原》堆在陈老师面前。天热,人群又挤,他签得满头大汗。几次站起来欲离开。可人群未见松动。他再次坐下来,又签了会儿,方起身要离去,有人想请他合影,他抱歉地笑笑,说,一头的汗,不好看嘛!

  第二次是在天域凯莱酒店安黎长篇小说《时间的面孔》研讨会上,那天,我去的早,心想看能否帮安黎老师点啥忙。真是“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十多位媒体朋友和文友在我之前已到了。那天,陕西评论界的名流几乎都来了。一会儿,贾平凹和评论家常智奇两位老师来了。他俩刚坐下没多久,陈忠实老师和雷电兄也来了。见陈忠实进来,贾平凹老远就站起来伸出手,陈忠实握住贾平凹的手说,你还来得早啊!两位大作家就坐在我的前面,右侧是肖云儒,左侧是冯积岐。两位大家那触目惊心的谢顶令我再次唏嘘。人人都渴慕成功,谁又知晓成功背后的付出!

  到陈老师发言时,他拿出了手写的发言稿,密密麻麻好几页,处处可见修改的迹痕。后来听安黎老师讲,发言稿在发表前,陈老师还专门问他要电子版,说要再校对一遍。

  第三次是在《中国作家》杂志咸阳创作基地剪彩仪式上,那天,陈忠实被更多的人围追,他走到那里,人流就呼啦一下流向那里。他几乎是被人流夹拥着往前走。就连去洗手间那会,洗手间外的楼道上也拥堵着激动的读者。那一刻,文学的尊严和魅力深深地震撼了我。出席会议的有省上、省作协、市上的官员,也有从北京来的陕西籍诗人雷抒雁和散文家周明两位大家。那些平日位高权重的官员反而门前冷落。会后,各位名家在二楼即兴挥毫,每个名家跟前都挤满了人。陈忠实写字的时候,时任咸阳市委书记千军昌和《中国作家》主编艾克拜尔就站在他身后一侧观赏。千军昌说,陈老师,给我也写一幅字吧?陈忠实回头一笑,说,你还用我写啊!也许是一句调侃,到底没写。艾克拜尔说,陈老师,您早就答应给我写字的啊!陈老师笑了,说,给你写,不要在这里,到我家里去,写不好可以当场撕嘛!

  第四次是2013年1月2日在和《当代》编辑石一枫饭桌上。我到的时候,我熟悉的几位朋友已到,接着,优雅美丽的周燕芬教授也来了,石一枫和他漂亮的爱人来了。大家坐下来小聊了会儿,陈老师和杨毅也来了。这一次,陈忠实就坐在我的对面,他硬要拉石一枫坐主座,说,你是客人嘛!石一枫横竖不肯。周燕芬教授坐他右侧,左侧的位子留给书法家作家马治权。他坐下后,文友就抱过去一摞《白鹿原》请他签。他给石一枫签了一本,按照文友提供的名单一一签了。又给我签了。马治权老师是最后一个到的,一来就道歉说路上堵车。陈老师跟他开玩笑说,一般大人物都是最后一个来的嘛。朋友给陈忠实介绍我,陈老师说,高涛,咱两个以前见过面没有?我说,见过您好几次了,都没敢打扰。他笑了。

  烟雾缭绕中,抽着雪茄的陈老师显得极享受。不时仰起头,一口浓烟喷薄而出。马治权说,陈老师,您的书法越来越有体了。陈老师问,啥体?马治权说,毛体。陈老师说,我再说一遍,我那不叫书法,充其量叫毛笔字。书法是艺术,毛笔字不是。打个比方,书法就是那些能够在报刊杂志上发表的文章,而毛笔字最多就是老师在班上念的范文。谈及书法,马老师声色并茂,神采飞扬,如痴如醉,妙语连珠。陈忠实老师笑着说,你的想象力都赶上莫言了。后来,陈老师谈到他和《当代》的交往。谈到他给《当代》投稿、后来被邀请到北京改稿的情境,说他当年去北京改稿时和王朔住一间房子。那时候王朔脸白白的,圆圆的,小伙子很腼腆嘛。他说《初夏》当时投给《当代》,编辑让他改,这个8万字的中篇他改了4年,改到12万字。后来,《当代》的编辑看了说,这下满意了。后来这个小说得了《当代》小说奖,他说那是他写得最艰难的一篇小说。他说一次在京开会时,他和刘恒分到一个组,他是组长,刘恒是副组长,会议安排小组讨论,他对刘恒说,我不会说普通话,你给咱主持吧。刘恒在楼道上问他,说我们当年一起吃羊肉泡那个地方是啥地方?他说,刘恒的这一句话一下子点燃了他的记忆。后来他写了一篇文章,《羊城晚报》登了大半个版面。

  第五次,我为孩子上学的事想请陈老师写一幅字送人,电话中说明来意,他说,那你来吧。陈老师的工作室之简朴,全然出乎我所料。我送他一本刊有我小说的《21世纪小说年度选2012短篇小说》,他翻开目录看了看,说,我回头看看。顺便把当乡长的朋友席超写的关于陈忠实小说的评论文章打印稿拿给他看。我说,陈老师,您以前看过许多名家给您写的评论,我今天给您带来的评论是一个年轻的乡长写的。他笑了,问那个地方的乡长?我说陕南那边的。他说,你把你的电话和那个人的电话都给我写到上面。而后说,咱去那边屋子吧,屋里摆放一张大桌子,桌面上铺着一张厚垫子,一旁是笔砚。他给我带去的几本书签好字,盖好印章,指着靠东边墙一摞写好的字说,你挑一幅吧。说罢便出去了。再进来时,我选好了一幅字,他接过字说,来,我给你折好,又对我说,你在桌子底下取一个信封。把折好的信封交给我。定定地看着我,我理解他的意思,便告辞了。我出了门,他却一直站在门内隔着防盗门看着我,我说陈老师您回吧,他却一直站着,说,你先下吧。他就那样站着目送我下楼。

  当天下午陈老师就给乡长打去电话,说他想就评论文章中个别地方观点和他商榷一下。接到陈老师的电话,乡长激动万分,他说,真没想到陈老师会亲自给他打电话。

  后来,在冯积岐老师作品研讨会上再次见到陈老师。因为忙,他发完言就要走,我起身送他到门外。

  最后一次见陈老师是在2014年10月25日晚,朋友周瑄璞打电话说,晚上陈老师要请几个文学作者在东门外的老孙家吃泡馍,邀我过去。约好6点半,朋友到了,这时候,陈老师电话来了,说路上堵车,可能晚点,让我们几个先吃。后来大家就一边掰馍一边聊天。一会儿,陈老师便到了。他一放下包就问服务员要烟灰缸,这时候他已摸出一根黑色的雪茄来,接着就抽起来。饭桌上,陈老师兴致很高,谈了许多此前未曾闻说的故事。我问他身体最近咋样,他说,这两年身体不咋样,几乎所有的活动都推掉了,啥啥活动都不参加了。说,前段时间那个文艺座谈会因为身体原因也请了假。说起《白鹿原》中的一些细节,他说,一些细节他曾经历过或听说过,他说他曾本家户一位年老的长辈给他讲过他的祖父,说他祖父腰板直得很,从村子西头走到东头,从东头走到西头,腰板都挺得直直的,就是坐下了,腰也是直的。还说,那是村里正在给娃喂奶的孩子一见他祖父过来老远就跑回家了。还说,他印象中他村里一户人家娶的媳妇最漂亮了,可能是整个村子最好看的女人,可嫁给的男人长相不行有没能耐,后来那个女人就逃婚了。后来,村里所有陈姓男子一起到女方家去把女子抓回来,脱光上身绑在村口的一棵树上,陈姓的男子手持柳条,每人在女人身上要抽一下。他颇为感概说,那是他见过的真事。后来他把好些细节都用在小说里了。他还讲到,当年从维熙送给他一本自己写的小说《走向混沌》,他看了后,其中一个细节深深震撼了他,说是一个在三年灾害时期,有一个饥饿的人从解冻前的土层里刨出一条冻僵的蛇,刚忙把缰蛇藏进他的棉袄里,蛇被人体的温度暖热后开始动,那人铲掉蛇的头,把蛇皮剥下来,而后,冲着那白花花的蛇肉吃起来。后来他专门写了评论的文字寄给从维熙,从维熙说,陈忠实的信感动了他。再版的时候,就把陈忠实写的那几百字也添加进去了。

  他还谈到了王蒙,说王蒙因为下放到新疆的农村躲过一劫,还有刘绍棠回到农村务农。

  在文学圈,陈老师的名望之高,恐少有人能及。那绝非因为他的文学成就,更于他的人格品性!

  朋友高远办了一份文学杂志,请陈老师提写杂志名并写字,他说他给陈老师准备了润笔费,可陈老师说啥也不要,他说,你们在为文学做贡献,我得感谢你们,咋还能收你们的钱呢!安黎老师的妹夫请陈老师写了两幅字送人,陈老师说啥也不收钱,妹夫只好给安黎打电话,安黎让妹夫买点茶叶送过去,可陈老师却说,你把茶叶送给安黎,就说我送他的。还电话中批评了安黎,说自己的妹夫你弄这事干嘛。安黎老师过意不去,后来卖了不到一百元的水果去看陈老师,临走时,陈老师送了他一条九百多块钱的高档烟。

  作家和军校老兄因为单位要搞一个书法活动,登门邀请陈老师参加,可陈老师就是不去,他说,我那字怎么能叫书法呢,也就毛笔字。有人托作家周瑄璞说情,想请陈老师给一家驾校做个广告。陈老师当下拒绝了,他说,我不弄喔事!

  广州诗人黄金明和安石榴来西安,想去陈忠实文学馆、白鹿书院、陈忠实旧居看看,去前朋友周瑄璞给陈老师打了电话,说,几个文友想去你老家的陈忠实故居看看,陈老师听后笑笑说,是旧居不是故居。还说,你们看完有啥建议回来给我说说。

  在陕西省第六次作代会上,当坐在轮椅上的残疾作家贺绪林提出想和陈老师合影时,陈老师当下就蹲下身子,在一旁的服务员连忙拿过椅子,他才坐下和之合影。陕西残疾人作家协会主席薛云平请陈老师给他题写书名,陈老师写好给薛云平打电话说书名写了,你去作协去取。薛云平给陈老师打电话表示感谢。陈老师问,我给你把书名写了吧,薛说写了。陈老师说,那就不要打电话了。葛水平在一篇文字中说到,她当年带着山西几位作家来西安,陈老师说,我就不请你们吃饭了,送你们每人一本书,并赶到位于火车站附近的一家条件不咋样的宾馆,陈老师是跪在地板上给几位作家签的名。

  去年作家朱山坡一行来西安见过陈老师一面,临走时,他想请陈老师给他写“朱山坡”三个字,又不好意思开口。离开西安时到了机场,他给陈老师发了一条短信表达了自己的愿望。陈老师当时就给他回电话说,你把详细地址留下,我写好让人给你寄过去。没几天,朱山坡就收到陈老师寄来的字。

  在陕西文学界,甚至,在中国文学界,可以确凿地讲,没有几个人的魅力可以和陈忠实相比。他去世后,设在省作协的灵堂每天都有许多前来吊念的民众,在灵堂前哽咽,痛哭。作为一棵大树,他的根深深扎进黄土地,作为作家,他甚至置身于人民之中。

  月落不离天,水流原在海。

  他依旧活着,以文字的形式。

      高涛:陕西乾县人。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供职于西安市某市政公司。

2007年开始小说写作,在《山花》《文学界》《芳草》《飞天》《西南军事文学》《星火》《鸭绿江》《四川文学》《天津文学》《延河》《山东文学》《延安文学》等发表小说四十余篇。有小说被《小说选刊》《长江文艺·好小说》转载并入选人民文学出版社21世纪小说年度选《2012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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