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作家/大赛作品79】野 渡(小说) 文/米龙
春潮带雨,野渡无人。舟筏已具,人须自渡!
野 渡(小说)
文/米龙
滁州城西这个小小的渡口,失修不用已然甚久。离岸丈余处有间茅屋,无人修葺,更是破败不堪。茅屋木门紧掩,正对着西涧,门前是一小片开阔的平地,其余各处均被林木环绕。右侧有条旧时的小路,掩埋在野花野草中,隐约看得出蜿蜒的形状。
这个渡口何时弃用,已经无法考证。只知这里原本有一位船夫,住在此间不远处一个村庄,农闲时便在茅屋中备些粗茶,一解行人暑渴,顺便收几个闲钱罢了。想来他既发了这善心,原不该管舟车劳顿的行旅收钱,奈何他只是个农人,没的许多钱财撑起这个小小的茶铺,赚几个茶钱,也不过是长久的打算。这里原不是什么通衢要道,来往行人也不甚多,既赚了茶钱,农夫摆渡便是免费的,有一个渡一个,有两个渡一双。商旅行人见船夫待人接物极好,又免资渡到对岸,心中多数感激,往往多给几个茶钱。每逢此刻,农夫总是笑道:“多了多了!喝一碗茶怎么能收三碗的钱!”拿足钱数,仍将多余的铜子退还回去。商旅见状,也不好再强,乖乖随了船夫上船过河。渡口弃用自是因为船夫消失的缘故,而船夫何时消失、去了哪里,却没人知道。病了?死了?外迁了?谁也给不出准信。有念着船夫从前好处的商旅,曾去近旁的几个村子打听过,村民却都说从未见过这么一个人。久而久之,也不再有人去打探船夫的音讯。那些沿着旧路来到这里的商旅过不得河,只好绕道,时间一长,船夫的故事渐渐湮没不闻,而这渡口也便人迹罕至了。
昨夜雨急,西涧骤涨,原本两丈左右的河面宽至三丈有余。河水吞没旧岸,靠近岸边,有几株垂柳浸在水中,任由河水高低流过,在树干上留下一圈起伏的水痕。柳条弯弯垂入水面,疾风一吹,树顶摇动,柳条借力划过激流,冲出河水,便见水中枝叶染成深绿,与水面上的鲜绿全不相同。一时风静,柳条失去助力,依旧蔫耷耷垂在水中。柳树不远处,一条小船横在水中,缆绳拴在近旁一截冒出水面尺许的缆桩上,水流虽急,却无法将舟从缆桩上挣脱,但见小舟随着流水高低起伏左右摆荡。
今日春雨新晴,野道幽草丛生。黄莺一声叠着一声的清脆鸣叫,穿透茅屋四围的林子,传到涧边,伴着哗哗的流水声,俨然暮春胜景。可惜此处林深道阻,无人问津,白白辜负了这般景致。倘若有一两个远路而来的行旅,因不熟悉道路行至此处,却是误打误撞,正好赶上了这大好的春光。今天正是如此。日上中天、汽蒸林泽之时,一位白衣男子踏着野草沿着荒径,蹒跚着向这里走来。这男子约莫十八九岁年纪,头上拢成发髻,插一支银簪,身着白色直裰,腰间系银色腰带,直裰之外又加了件白色罩衫,镶着银色滚边,背上背着一个竹篓,乍一看,像是个书生。
书生走到渡口,见舟自横着,四下无人,只有一间破败的茅屋。
“船家!船家!”
他看到这景象,便知这两下喊声却是白费力气,明明是个弃用的渡口,又怎么会有人在!
“大清早的,哪个混蛋在这里浑叫!累得老子睡不好觉!”
书生一愣,这意料之外的回答让他有些不知所措,他循声望去,见茅屋木门已经敞开,走出一个衣衫褴褛的中年男子。男子满脸胡须,一身灰色短打,腰带在腰间胡乱绑了几绑,两端垂在小腹之前,衣服想必许久没有换洗,肮脏不堪。那人明显不是船家,不知为什么躺在这破败的茅屋中睡觉。男子轻身功夫甚好,转身之间就已欺到书生身旁,随手翻着背篓中的东西,口中嚷道:“小兄弟可带酒了?”
“酒?”书生闻到那人口中已然满是酒气,心想日已过午,他竟说是“大清早”。这倒罢了,明明是刚醒,不找吃的,却找酒喝,当真奇怪至极。书生卸下背篓,拿出一块被手帕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东西,道:“酒是没有!干粮倒有些!”
“真真晦气!碰到个书呆子,打搅老子睡觉不算,连孝敬老子的一瓶酒也没有!”
书生听男子口中“老子”、“老子”的说个没完,也不生气,道:“酗酒伤身!先生就不必喝了吧?”
“你这小子浑说!酒的好处多着呢!”中年没翻出酒壶来,气愤愤地坐在了岸边柳树下的一块石墩上,两手放在大腿上,目光漫无目的地四处飘移。
“少喝自是有些好处,要像您这样空腹饮用,怕没什么好处吧!”
中年见书生一本正经,心中老大不爽,叫道:“你算个什么东西!敢来管老子的闲事!老子自是爱喝酒,你拿老子怎么样!”
“先生别动气!小生只是一片好心,可没冲撞您的意思!”书生见中年动了气,态度愈发恭敬。
中年本就不爽,见这小子被他骂了一通,非但不生气,反倒更加和顺。他最看不惯这种不通世事,自以为是,又爱强出头的后生,刚才就冒上来的那股无名的火气更加压制不住。他猛地站起身,右手随即扯下一根柳条挥舞起来,柳枝最柔,他使起来却如一把利剑,但见剑气横断河面,哗啦声中,河面上顿时立起一道水墙,足有两三丈高。中年这一手功夫迅捷无比,水墙倒时,浪花四溅,书生抬手护脸时已然不及,弄得满身满脸尽皆湿淋淋的。
“小子!该干嘛干嘛去!惹恼了老子,没好果子吃!”中年将柳条随手扔在河里,又坐在了石墩上。
书生瞅了中年一眼,走到背篓前拿出几块干粮放在石墩旁边,道:“小生这就走!这几块干粮留给你!”
中年气得直瞪眼,心想这小子当真是个傻子么?他看了书生一眼,见他满面堆笑,更是来气,捡起干粮噗通一声扔进了河里。
“哎!哎哎!”书生手忙脚乱要将干粮捡回来,水流甚急,却很快给冲走了。他眼见干粮没了,咬了咬牙,走到中年身旁,道:“先生不吃也罢了,怎么随手扔掉了!”
“那东西能吃么!”
“干粮不能吃,什么能吃?”
“酒!”
“酒吃多了,醉醺醺的有什么好处!”
“你个书呆子懂得什么,醉酒那是世间最美的事了!”中年见书生有些急了,不由得得意起来,这小子到底年轻,终究还是被他激怒了。
“醉酒?”
“你们这些书呆子,常说什么‘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想来那一行行蜗牛似的字里哪来什么‘黄金屋’、‘颜如玉’。可要是喝醉了酒,那可真真看得见‘黄金屋’和‘颜如玉’。”
书生摇摇头,道:“那不过是幻觉,怎么能够当真!”
中年道:“幻觉?你怎知道那是幻觉?你怎知道酒醒的时候不是幻觉?”
书生道:“自然是幻觉!要不然酒醒之后,你的‘黄金屋’、‘颜如玉’却怎么没有了呢?”
“酒醒和醉酒是两个世界,‘黄金屋’、‘颜如玉’在醉酒的世界,自然不会出现在酒醒的世界!这就好像你这个让人讨厌的书呆子,只在酒醒的世界,却到不了醉酒的世界,道理是一样的!”
“醉酒不过是逃避罢了!”书生听中年说了一大堆歪理,这句说的斩钉截铁!
中年本以为自己能够说服这书生,没想到招来书生这么一句话,一时语塞。
书生道:“就如先生方才舞柳断流一般,这河水此刻不仍旧在流吗?借酒消愁愁更愁,事情总是要面对的!醉酒时忘了,酒醒了,事情不还是在哪儿摆着吗?”
中年似有所思,叹口气道:“生活太苦,不醉酒哪能得逍遥自在?”
书生道:“哪里苦了?”
“生苦、老苦、病苦、死苦、爱别离苦、怨憎会苦、求不得苦,这许多苦,还不够苦吗?”
书生道:“生老病死原是自然之理,众人都是一样,算不得苦!至于后面几苦,却根本无所谓苦。与其说爱别离苦,倒不如说爱相聚乐;与其说怨憎会苦,倒不如说怨憎了乐;与其说求不得苦,倒不如说求之得乐!先生只见其苦,不见其乐,倒是先生过于偏执了!”
中年听书生如此说,竟不生气,方才的戾气也消去不少,道:“罢了!这且不提,有一苦,却是非常之苦!”
“何‘苦’?”
“说不得苦!”
书生疑惑道:“说不得苦?”
“世间事情,千头万绪,说不清道不明,人心疑惑,困顿种种,也是说不清道不明,这就是说不得苦了!”此时中年眼中流露出几分落寞,目光飘移处与书生正好四目相对,他突然有种被人看穿似的局促,忙道:“你这臭小子当真是个书呆子!也不知为什么跟你说了这许多话!罢了!罢了!这里渡不了河,你且别处去吧!”
书生却没要走的意思,道:“既然说不得苦,那说出来不就不苦了?”
“唉!要是说得出来,那便不是说不得苦了!”中年催道,“你去吧!老子累了,要睡觉!”
“先生有事别闷在心里,小生不才,愿为先生分忧!”
中年见书生不走,怒道:“说不得即是说不得,你也算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不才’,自然也听不得!”
书生被中年这么一说,双颊通红,道:“打扰了,小生这就走!”
此时日已偏西,西涧河水虽急,比之昨日,却是缓了许多。中年离开石墩,走回茅屋,正要关门睡觉,却见那书生挽起裤腿,下到河中,缓缓迈向小舟。
“小子!这里渡不得河!”中年远远喊道。
书生回头笑道:“过得去!不必担心!”此刻他已走到了小舟旁,河水淹到他膝盖部位。
“老子哪来功夫担你的闲心,要是你渡不过去死在这里,我睡在死人旁边岂不晦气!”
“先生不用怕!若是真死了,河水会将小生的尸身冲走,扰不了先生睡觉!”
中年听他如此说,气道:“呆子!呆子!真是个呆子!”不再相劝,哐啷一声关了门,自去茅草堆中睡觉。睡了会儿,听见“噗通”一声,想那小子是掉进了河中,便爬了起来走出茅屋看个明白。果然,书生渡至河中,人翻进了水中,还好情急之下将背篓扔到了对岸。此刻他双手抓着舟缘,随着河水向下游漂去。中年本想去救,又想这书生好生固执,既如此,且不急,让他受受苦也好!没想到只过得不久,那书生试过几次,借力河中砥石,竟又爬上了小舟!但见他奋力划桨,约莫一刻钟的功夫,竟渡到了对岸。他水淋淋地站在岸边,向中年大声喊道:“先生!渡得过来!”
中年不语,转头正要回屋,刚走到茅屋门口,听得“唰唰”几道剑气从身旁掠过,击得木板窗户吱吱作响,但似乎没有伤害他的意思。他猛地回头,目光扫了一圈,寻找剑气来源。只见对岸书生手持一柄长剑,忽刺忽劈,乍看像是舞剑,细瞧又像是挥毫泼墨,每出一招,便有剑气从他身旁掠过,“砰砰”直击在窗户之上。中年心中纳罕,方才并未见到这书生携带武器,怎地突然有了一柄长剑?仅仅如此倒也罢了,奇就奇在这书生内力之强,比之方才他那招“抽刀断水”却是高出许多。中年好奇心起,运足内力,向书生道:“不知小兄弟何门何派?如何称呼?”
声音悠悠传到对岸,书生手握剑柄,抱拳行礼道:“晚辈无门无派,江湖散人罢了!”话刚说完,随手将一个包裹直扔到中年面前,见中年稳稳接住,便即作礼辞行,背着背篓消失在了深林中。
中年打开包裹,见是一套新衣,不知书生是何用意。他苦思冥想,不曾听过江湖上有这号人物。转头欲回茅屋,突然看到被书生剑气击中的木板窗户,镂刻出许多文字。中年不由心生佩服:将内力聚于剑尖,凭着内力穿透木板,刻下几个字,虽非异事,倒也难不倒他,然则于五六丈外,镂刻出这许多字而又不将窗户击飞或者击碎,当今江湖怕没有几人能做得到。中年走近窗户,细细看来,却是十六大字:
春潮带雨,野渡无人。舟筏已具,人须自渡!
中年默然良久,突然哈哈大笑,快步走到河边,临水为镜,运起内力将一脸胡须尽皆剔去,又跳到水中,从头到脚痛快洗了个澡。上岸后,拢发为髻,换上那身新衣,俨然不是刚才那个邋遢不羁的中年。
几个月后,滁州城西这个小小的渡口又开始摆渡,那间茅屋修葺过后焕然一新,门旁一面幌子,上书一个大大的“茶”字。自从前一个船夫消失后,商旅早已习惯了绕路,此刻听说这里又能渡河,无不高兴。他们怕这个船夫又会无缘无故消失,千方百计想打听一些他的事情,以便有事的时候可以尽快找到他,然而却是徒劳一场。他们甚至连他的本名也没打听清楚,只知道他如今叫做仁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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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米龙(笔名),男,现居西安。从事于电力仿真行业,但热爱文学,喜欢文字间流淌出来的百态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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