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社英丨一丛竹子

陈家村隶属西安市灞桥区新合街道办事处。别看是农村,因为六十年代修了西韩公路,又靠公路在村边盖了一个很像样的供销社,所以就有了一些繁华城市的气象。方圆几十里人家婚丧嫁娶买东西都到陈家供销社,把原来北边很有名的物资交流中心耿镇都给比下去了。

坤爷家的院门很小,没有修什么像样的门楼。只是有一个两三平方米小小的建筑守住门户,遮住风雨。门仿佛是黑色的,因为年代久远,早已变成像灰像土又像黑的四不像颜色,门下面有一条条裂缝。不过,从门缝中是看不见他家院子的,因为门内有一堵墙,我们那地方人俗称照壁,这照壁是我们那地方人常修的,几乎家家都有。可坤爷家的照壁前面有一丛竹子,据说是坤爷从外地拿回来的,这丛竹子就成为他家的标志。

说实话,竹子是一种喜水的植物。可我们这里地处黄土腹地,常年干旱少雨,并不适合竹子生长,所以,竹子就成为稀罕物。竹子刚栽上,我们几乎天天来看,看郁郁葱葱的竹业渐渐变黄变枯干,再看竹子也渐渐没有水分没有润泽的气息。然而,就在我们已经为这片竹子惋惜甚或哀悼之后,它却又从根部萌发出小小的绿色的竹箭。这丛竹子后来越长越高,甚至高过了照壁;越长越多,把整个照壁都遮住了。于是,我们站在坤爷家门前,看见的不再是遮掩甚至拒绝的照壁,而是一丛很茂盛很有文化的竹子。轻风袭来,竹叶潇潇,四季常青,在村中很是独树一帜,看竹,画竹,读竹,写竹成为我们这些孩子潜意识的向往与思维活动,在当时,我们也许并没有感到什么,可是,我们很干渴的土地上有一丛很有水味的竹子,很封闭的心灵中有一丛外来竹子带来的讯息,这就给我们插上了向外看向外面走的意识,这就够幸运的了。

坤爷由他乡回到故里,我们村几十位学生考上学校走出了农家小院,他们各有一份事业,各有自己的爱好,却各自怀有对家乡的感念,各自记住了村南边小河的芦苇,村东南墩台原地的碎砖,这不能不说是坤爷这一辈人的濡染。

“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无肉使人瘦,无竹使人俗。”我后来每读苏东坡,都会想起坤爷家的那丛竹子。后来我也知道,坤爷学习优秀刻苦,从畜牧兽医学校毕业后分到甘肃天水,三年困难时期,由事业如日中天之际无奈回到故居,离开了他擅长与挚爱的畜牧兽医工作,我猜,他是想用竹子维系他与文化的关联,用竹子表示他四季不变的追求,让妹妹儿女聆听竹子的劲直与坚持,也许还有……我不敢妄想,因为我的浅陋与无知。

坤爷回家后,骤然变成了一个农民,但他又不是一个真正的农民,他在我们这个小小的村子开变了一家“民桩”,也就是给马驴等大牲口配种的地方。在如此简陋的地方,他第一个搞人工授精,成功率高,方圆几十里没有不知道的,坤爷为此写了论文,直到现在还有人阅读和引用,他的研究成果直到现在也还有利用和研究价值。于是我们村西头两边,一街两行拴满了骡马,母马母驴是拴着的,刚生下的骡驹马驹就在母马身边散放着撒欢。为了防止马驹踢伤小孩,就给它们脖子上系一条绳子,拴着一个胳膊粗细一尺来长的小木棒,马驹一跑一蹦,木棒就会敲打它的膝盖,迫使它们乖乖的停下来——这曾是陈家村一道著名的景观,很多小伙子因此而有权利挑选漂亮媳妇。

坤爷还当队长,在贫穷加斗争流行的形势下让陈家村的劳动日价值一块钱,这在当时很是轰动。他还在“以粮为纲”的偏颇中倡导组织栽种培育果园,派人到西北农学院学习果木修剪,在果园里套种苜蓿;还组织陈家剧团,把《红灯记》《白毛女》等样板戏,自编成秦腔、眉户、碗碗腔演出,他担任主角,还亲自带人到戏曲研究院向吴德、马友仙等秦腔名家学习,方圆几十里,轰动一时。

后来,坤爷老了,他不幸患上了中风,行动不便时,便长久坐在那丛竹子前沉思。竹子低语,坤爷无言,在我眼里,他们是知己,他们是朋友,竹子便是坤爷的“敬亭山”。写到这里,我便无语叹息,以坤爷的才学与悟性与专一,本可以在畜牧兽医或编剧演戏,甚或是行政领导等任一方面有更大的成果乃至成就,可是坤爷却这样屈就在一个平常的村子里老至终生。也许他心有不甘,他又不愿辩驳,不愿寻求原因,不愿把原因写在社会这一页上。因此,他只有无言,只有沉思,只有借竹子来排解,借竹子去追随苏东坡一般的旷达与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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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就生命的有限来说,每个人都是一部悲剧,因为任何的辉煌都会回归平淡,任何的波澜都会归于平静,那么,我们又何必为生命的离逝而叹惋?但是,像坤爷这样胸有宇宙,行在天地,思在院落的人,实在是让人自叹弗如。今天,在这个仿佛无边无际、无始无终的世界上,我们只要知道一个人,一个院落,一架葡萄,一丛竹子,曾在世上存在过,曾留下光彩,留下吟唱,留下润泽的气息,这就足够了。

作 者 简 介

陈社英,1956年出生,陕西西安人,青少年时期生活在灞桥区新合街办陈家村。文革结束后恢复高考,1977年考入蒲城师范,后来考入陕西师范大学汉语言文学系进修学习。长期担任中学语文教学工作,曾在《西安日报》《三秦都市报》《女友》等多种报刊杂志发表过散文作品。作品收入《青年散文一千家》等文集并受到著名作家的特别点评。曾担任《青少年文萃》编委;全国青少年作家作文大赛评委;《古都文萃》杂志副主编。2015年出版散文集《美丽而疼痛的村庄记忆》,始终认为文学与教育是自己放飞理想的双翼,是慰藉心灵救赎自我最初与最终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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