睢建民丨那个槐花飘香的季节
初夏五月,贾鲁河西岸那片洋槐林又开始扬花吐翠了,伴随着暖日丽风,如雪浪般的花海释放出阵阵浸人心脾的幽香,招惹成群结队的金峰铺天盖地而来,嘤嘤嗡嗡萦绕于成嘟噜成串的花蕾间酿蜜。目睹眼前这白茫茫的花海,我禁不住心潮澎湃,回忆起30多年前那个槐花飘香的季节失落的童年梦幻……
我的故乡地处豫东平原,村西那条曾经给老辈人带来灭顶之灾的贾鲁河,源头发自黄河花园口。1938年6月9日,面对日本侵略军攻陷商丘和开封,沿陇海铁路直逼郑州,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委员长蒋介石为了迟滞日军南下,争取3个月的时间发动武汉会战,竟然致中原黎民百姓的死活于不顾,电令第一战区司令长官程潜督率新编第8师师长蒋再珍掘开黄河花园口,失去控制的黄河水如脱缰野马一泻千里,使豫、皖、苏三省的44个县市尽成泽国。我的故乡首当其冲成了重灾区,淹死饿死乡民无数。从此,那条横贯南北被载入史册的河流深深印在老辈人不堪回首的记忆中。波浪翻滚的黄水过后,沿途遗留下一座座沙丘,于贫瘠土地上繁衍的洋槐树应运而生,一株株一丛丛枝繁叶茂,南北几十里一眼望不到边际,解放后被圈为国有林场。每年此际,洋槐花盛开的时节,树叶刚刚吐翠露出新芽,怒放的花蕾几乎覆盖了绿色原野,疑似“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雪白的花海成为故乡一大景观,招引的游人如织,人们随手从树枝上捋一串槐花,贪婪地填嘴里原汁原味咀嚼着,一丝清香直入腹腔,令人荡气回肠,流连忘返。在那瓜代菜的清贫岁月,乡民们就近采摘尚未完全开放的槐花布袋,回家拌上面搁锅里清蒸,拿蒜泥辣椒少盐无油地调和着狼吞虎咽扒拉一大碗,权且顶一顿饭吃,度过了难熬的春荒季节。
文革中期,我正读小学五年级,一天上午,突然被家人从学校的教室叫回家里,通身换上平常舍不得穿的新衣裳,由母亲和大姐陪同,匆忙跨过西岗下那座吱吱嘎嘎乱晃悠的小木桥,一头扑进沙滩上的洋槐林中。适逢槐花开放的旺季,贾鲁河西岸那条像鸡肠子一样曲里拐弯的林荫小道被如雪的花海覆盖其中,迈步前行,左右的枝条乱碰头。少年轻狂的我于单调乏味的生活中寻求猎奇,夜晚死缠烂磨跟随村上的老辈人黑脸爷爷要学八卦拳。黑脸爷爷旧社会曾经参加过看家护院的红枪会,一套八卦拳烂熟于心,手把手教我拳法套路。从枯燥的教室里解脱出来,投身大自然的怀抱,我兴奋得像小马驹那样直撒欢,一蹦大高从树枝条上捋一串槐花,塞嘴里大口嚼着,趁兴跳起二起脚和旋风脚,俯身再来一个扫趟腿。母亲眼见我的疯张,面带笑容训斥说,小孩子家站没站相,坐没坐相,不懂一点规矩。路上母亲一再嘱咐我,今儿个去二姑家串亲戚不要乱跑,少说旷话。前半晌,我跟母亲走进二姑家,只见堂屋外间早有几个人等候着,母亲笑盈盈与其中一个中年妇女寒暄几句,竟然当众让我怯生生喊那女人一声“妈”。至此,我逐渐开化的大脑中才意识到,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要为我定终身了。
那一年,我还不满12岁。大字不识一筐的姑父是从战争年代走出来的老革命,县委书记曾经给他当过通信员,赶上文革政治运动,姑父由地委被下放农村,连屁股后头滴溜的二八盒子炮也上缴了。身居乡里的姑父寂寞难耐,忽然心血来潮热衷于给少男少女们牵线说媒。在我父母的心目中,姑父是城里的大官,平时极少有时间屈尊穷乡草舍,这时候却三天两头往我们家里跑。逢着饭点,姑父也不见外,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豆面窝窝辣椒油,再弄一碗芝麻叶面条都中啦。”姑父在他们几千口人的村子挨个给我挑媳妇,先挑那家的闺女据说长得细麻高挑,就是皮肤娇嫩,冬天经不起霜冻,时常裂口子满手流血,姑父忌讳说:“当媳妇少不了擀面条蒸馍,看着怪脏的。”于是,姑父又给我挑选了现在的媳妇,比我大两岁高一头。起初父母嫌我少不更事,本意不想过早定这门亲事,一时却又抹不开姑父的脸面,只好满脸堆笑答应下来。那天我跟随母亲一踏进二姑家的头门,害羞的闺女就躲进了套间不露面,至于未来的媳妇长得高矮胖瘦黑白丑俊,压根就不知道。
贾鲁河畔生长的孩子,玩性是比较野的,每逢学校放暑假,就成群结队下河滩割草,浑身一根线不带蹦河里洗个痛快,光屁股满河滩乱跑。我原本是这群楞头青的头儿,但却忽然变得不合群了。因为打那时候起,我那颗童稚的心多半被河西岸那片茂密的洋槐林系住了,穿过那道绿色屏障,登上河堤就是未来媳妇居住的村庄。每逢槐花飘香之际,我就自然而然地想起那个定亲的日子,脑海里不时幻化出未来媳妇的影子,是胖,是瘦?或高,或矮?相亲时母亲给她买过一双36码的布鞋,该不会是个傻大黑粗的“二百五”?我的发小国跟我一样都是家里的独子,国定亲见面的时候,我曾经扒在门口偷窥,那闺女故意用纱巾遮住颜面,比我大两岁的国当时就嚷嚷说看不见啥样,硬让害羞的闺女把纱巾去掉瞅个仔细。随着时光的推移,逐渐开窍的我懊悔自个没有国的胆量,遂成遗憾。基于这种心理,暑假天,吃罢清早饭,我悄声挎上草篮,一个人满河滩乱转游,期望与未来媳妇见上一面。有一天误打误撞,我钻进一帮子姑娘的地盘,无意间被割草的表姐喊一声名字,立马招来那群姑娘的围观。结果是媳妇没见着,最终被那群嗷嗷叫追着看“新女婿”的乡下姑娘像撵兔子一样给吓跑了。
“踏破铁鞋无觅处”。未曾想,眼皮子底下那片洋槐林里也有一颗青春勃动的女儿心在期待着。
多年后,已成为我妻的她去娘家串亲戚,我们并肩行走于沙滩的槐荫小道上,妻子触景生情说,那年相亲时,她事先躲进二姑家的堂屋里间,隔着一层秫秸扎的箔帘,透过缝隙模糊瞅见我的额头有一条被指甲挖破皮肉的新疤痕,她担心那疤痕会越长越大,甚至在她的第一印象里,我好像就是个不安分的红脸二杆子,说不定日后跟着会挨打的。基于此,下河滩割草的时候,她也有意甩开那些好姐妹,独自钻进浓密的槐荫深处,巴望着与我不期而遇。
瞅着妻子沉浸在往事回忆中的一脸痴情,我禁不住怦然心动,真为当初自己的傻帽行动后悔得牙根痛。是啊,假如光阴能倒退30年,我们彼此心的交流沟通了,肯定会有一段迷人的初恋。
然而,岁月无情,封建的传统观念,留给我们的只是一桩先结婚后恋爱的“孙喜旺式”的姻缘,至今思之让人扼腕慨叹,童心难眠。
作 者 简 介
睢建民,男,汉族,1958年出生,豫东尉氏县人。1976年参军,在陆军54军服役。1979年随队赴南疆参加对越自卫还击战,阵中因摔伤感染引发合并症,导致全身瘫痪,被评定为一等伤残,退役由地方政府分散供养。疗养之余,开始爬格子,先后在全国多家报刊发表小说、散文、报告文学数百篇,并有多篇作品获奖被收录入书,出版长篇两部。1996年加入河南省作家协会。现为江山文学网签约作家、尉氏县作协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