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利芳丨我的父亲母亲
果果曾是成都石室中学的高材生,如果不是赶上那场声势浩大的运动,果果定然会进入北大校园。没能成为一名北大毕业生,成了果果终生几大遗憾之一。
果果下放当知青的地方,是眉山一个很穷很偏远的山区。山区是当地的通俗叫法,其实并不准确,准确点说,应该是丘陵地带。偌大的一个大队,仅有果果一个知青。队上为了照顾果果,特意让她与一个军嫂同住。
军嫂的丈夫远在西藏,每年才能见上一次。果果仅仅与军嫂合住了一个星期,便坚决地搬走了。果果看不惯那位军嫂的某些行为,譬如女人每个月的那回事儿,军嫂抓一把草灰一用了事,妇科病相当严重。果果也看不惯军嫂黑糊糊的洗脸帕之类的,在与军嫂合住了一个星期后,果果搬到了生产队的保管室。
保管室三间房,房间都特别大,空荡荡的。最里边一间,角落里堆了一堆种子,水稻、小麦、玉米、豌豆、胡豆、花生、土豆、红薯之类的;中间那间放农具和化肥农药;最外面一间,给人住。保管室原本有对夫妻,五十多了,见果果要去住,便给她搬了一张床。一间屋里,两张床,虽然隔了老远,果果还是感觉很不方便,使劲劝说那对夫妻回家住。那对夫妻也乐得回家,留了条黑狗和一只花猫给果果做伴。
山上人家,大抵单门独户,相距甚远。保管室位于生产队的中心位置,也相当于一个单户,距离最近的人家也有三里地。这最近的人家就是亮亮家。
亮亮在部队当兵,考上了军校。有次放假,几个战友一起出外玩。看到树林里有很多蘑菇,捡了回来,几个年轻人在屋里偷偷煮来吃了。吃蘑菇的三个人,全部中毒。亮亮被连长找去,要赶个新闻稿,回到寝室,发现三个战友昏迷不醒,赶紧报告上级。三个战友,救过来两个,死了一个。因为这个事情,亮亮军校也没法上了,回到了老家。乍回到贫穷的家乡,亮亮心中的失落感可想而知。果果的出现,就像阴郁的天空出现了一束阳光。亮亮对果果一见钟情,可果果呢,却从内心瞧不上亮亮。在果果的心中,她是属于成都那方城市的天空的。当然,果果对亮亮有好感,她崇拜军人。
对于知青,那时人们往往最爱以“连韭菜和小麦都分不清”来嘲笑一番。果果当年也犯过同样的错误。
亮亮安慰果果:“其实,犯那样的错误原本无可厚非呀!试想想,一个从没见过长在地里的小麦和韭菜的人,你让他第一次见到就能准确区分,那他岂不成了超人抑或是先知先觉?”
果果很聪明,排行老大,从小并不娇气,适应性非常强。其实农村那些事儿,以当年的实际情况来看,也并不需要动多少脑筋,譬如插秧、割稻、除草、挖地、种土豆,诸如此类的,旁边一看,加上一些指点,就会了。果果除了某些重体力活和一些力不能及的事情,像使用耕牛、挑大粪之类的,其余都能干,当然,只是个速度比别人慢啦,干一会儿就累了的问题。好在人们都非常淳朴,没人去计较她干多干少,甚至很多时候都优待她。在那些淳朴的人的脑袋中,果果能屈尊与他们在一起,就足够了。
果果很随和,也很活跃。下乡之前,果果的母亲给她准备了很多吃的。果果带了块冰糖,圆圆的,菜板一样,有来保管室拜访的,就敲几块款待。小孩子更是常客。
果果的小屋,一度成了年轻人聚会的地方。大家都称要听听收音机——果果有一台收音机,是父亲送的。而在这拨年轻人中,亮亮是来得最勤的。
亮亮和村里的几个年轻人一起,经常带果果捉泥鳅。
捉泥鳅有三种方式,截、揉、照。
夏天,一场大雨后,小沟里的水满了,稻田里的水也漫了。为了让稻田里多余的水流出去,田埂上往往会开上一个口子。只要找到这样的口子,把箢篼安放在口子上,顺水流出的泥鳅就被截住在箢篼里。这种捉泥鳅的方式,就是截泥鳅。
涨水了,亮亮带着果果,带着箢篼,端个盆子,兴冲冲走向田坎。那时,泥鳅很多,黄鳝也有,不太多,鱼几乎没有。老泥鳅很肥很大,身子呈麻黄色,小泥鳅背带黑色。等到箢篼里有十来条泥鳅时,就把箢篼提起来,水从缝隙里漏出去,泥鳅被倒到盆子里。很快,盆子里便有了半盆,黑的,麻黄的,钻来钻去,水也变的黏稠起来。拿回家,亮亮的母亲先把小条的泥鳅拣出来,放回田里,剩下的就剪掉头尾,抠掉内脏,宰成小段,用酸辣椒、泡菜煎。好吃极了。只是,亮亮的母亲会偶尔嘀咕,哎哟,我的清油可遭不住这样用哟!
秋天,稻谷收完,田里没了水,只剩下一堆堆未干的稻草,稻茬上冒出秧苗一样的东西,青青的,整个田野,空旷而又落寞。
亮亮和果果提了小桶,到田里揉泥鳅。先观察,如果看到圆洞,指头大,多半里头就藏着泥鳅了。很小心地,伸下食指和中指去,湿泥土里,不定就可以揪出条泥鳅,滑溜溜,很容易溜掉,那时要赶快把泥鳅罩在手里。泥鳅在手里扭捏着身子,抓到的人便很豪气地大叫,赶快提桶过来,装上!如果小圆洞比一般的要大,极有可能就是一条黄鳝躲在其中了。只是黄鳝要狡猾很多,手伸下去,有时明明抓住了,它却会逃走,很快钻到旁边的湿泥土里去了。这时,一把小锄头就派上了用途。赶快顺着黄鳝逃走的地方挖下去,跟踪追击,发现了就一把抓起来。
那时,抓黄鳝最多的是队里的海子大爷。海子大爷养着一头牛,犁地,犁头把土翻起来,藏在里边的黄鳝便现身了。这时,海子大爷就会喝住牛,弯腰把黄鳝捡起来,丢进拴在腰上的笆斗里。海子大爷的笆斗里,经常装了半篓黄鳝,羡慕得年轻人直吐舌头。偶尔,有小伙子被海子大爷邀请,叫去帮捡黄鳝,不过那得海子大爷特批才行。获得此殊荣的年轻人,往往会兴奋好几天。
照泥鳅、黄鳝得准备一些东西。黄鳝夹,形状像剪刀,长柄,竹篾做成,有深深的咬口;笆斗,竹篾编成,有缝,可漏水出去,一般拴腰上;还有就是手电筒了。
当秧田里灌满水时,晚上,年轻人吆喝在一起,走向田坎。走在田埂上,轻手轻脚,不可以出声。手电筒照着沟陇走,发现蜷曲的影子时,多半就发现了泥鳅或黄鳝。先竖起食指,放嘴边,把手电筒交给旁边的人打着,然后小心翼翼,夹子又轻又快伸下水去,估摸影子被夹住便突然收紧。一旦泥鳅或黄鳝被夹住了,就任其扭曲着身子,一转身摔在笆斗里;一旦泥鳅或黄鳝逃走,便怪身边的伙伴出声了,或者骂一句或者打一拳,不过又很快和好,继续轻手轻脚往前走。
年轻人一起,还有很多好玩的。树林里找野果子、找柴火、偷菜、抓青蛙、捕老鼠、烤土豆,几乎都围绕着吃的展开。
果果渐渐习惯了山区的生活,有一点却是怎样也习惯不了的,那就是怕走下坡路。也许是从小就生活在柏油马路的平直当中,走山路一直是果果的一大难题。上坡路倒无所谓,吃力些罢了,但下坡路可就难了。下坡路,果果总觉重心前移,双脚打闪,发飘,有种一跤就摔下去的感觉。为此,亮亮没少教果果怎样走下坡路。譬如双脚要稍微横着走,身体稍稍往后倾,行走速度要快。亮亮教了很多次,果果也实践了很多次,可果果仍旧怕走下坡路。果果爱面子,怕别人笑话她走下坡路,收工往往最后一个走。
有次上山除草,玉米田里草很深,除着除着天下起了雨。人们作鸟兽散,果果可就惨了。由于怕走下坡路,她走得很慢,浑身湿透了。下雨,路面湿滑,山上的泥巴黏性很强,粘在脚上就甩不脱。那一刻,果果好伤心。从内心来讲,果果有些恨这场政治任务。就在果果欲哭无泪的时候,亮亮出现了。他头上戴一顶斗笠,手上还拿了一顶。亮亮把斗笠给果果戴上,牵了她的手,把她送回了保管室。
果果淋了那场生雨,病倒了,发着高烧。亮亮跑前跑后地照顾着。果果那时表现出了她柔弱的一面。她流着泪,昏昏沉沉地说“亮亮,送我回家,我要回家,我不喜欢当知青,谁爱当让谁当去”之类的。亮亮拉着她的手,安慰她,哄着说:“行,咱不当知青,咱回家。等你病好咱就回家好不好?”那时吃食极少,果果至今仍记得亮亮熬的小米粥的香味儿,那还是亮亮从家里偷来的呢。
果果病好后不久,亮亮的母亲来叫她,说是亮亮生病了,病得很凶呢。果果便跟了亮亮的母亲去了家里。
寝室中,亮亮被子捂的严严实实,只露出半个脑袋。果果探探亮亮的额头,还真有点烫手。这时,亮亮的母亲把门一把锁“咔嚓”给锁上了。
果果惊问:“这是干啥子嘛?”
亮亮的母亲在门外说,“你啥时答应嫁给我亮娃儿,我就啥时放你出来。”
果果冷哼一声,“要是我一直都不答应,那你不要关我一辈子了?”
亮亮的母亲说,“反正饿不了你,直到你答应为止。”说完就去了院里,很快传来剁猪草的声音。
亮亮坐了起来,“果果,你嫁给我吧,我会对你好的,好一辈子。”
果果皱着眉:“你不要做梦了。总有一天,我还是会回成都去的。”
亮亮从枕头下摸出一把匕首,寒光闪闪的。
“你答不答应,不答应我杀死你。”
果果作为成都石室中学的高材生,在那时表现出了临危不惧的一面。果果在心中暗念着:排除万难,不怕牺牲,去争取胜利!
“你杀死我吧,你杀了我你也别想活了。你可是你妈的宝,你死了你妈也别想活了。”
亮亮叹了口气,把匕首扔在地上。像变魔术一样,亮亮手上多了个白色的小药瓶。
“你不答应嫁给我,我活着还有啥子意思呢?我就当着你的面死了吧!你要记住,一辈子都记住,是你亲手杀死了一个深爱你的人。这个深爱你的人,可是一个真正的男子汉,一个不怕死的男子汉。”
“你手里是啥子药啊?”果果惊问。
“唉,还有啥子药?何以解忧?唯有安眠也。你真的就那么狠心?”亮亮丢一颗药在口中,嚼得“咯嘣咯嘣”,一颗,一颗,再一颗。
果果大叫一声:“求求你别再吃了行不行啊?”
亮亮摇摇头,再丢一颗在嘴里。
“我答应嫁给你还不成吗?”果果一屁股坐在床沿上,泪如雨下。
亮亮把药瓶一丢,一把抱了果果,在她脸上猛啃。果果着急地说,“你还不快去看医生,吃那么多安眠药,一会儿恐怕……”
“哈哈,骗你呢,我吃的是润喉片。”
果果双拳开打,却给亮亮一把捉住了。
果果嫁给了亮亮。婚后一个月,果果当了村上的小学教师,在山区站了一辈子讲台。亮亮是个精明人,在镇上开了个小吃店,在农村中也算得上富裕人家。
亮亮和果果后来有了孩子,这个孩子,对,就是我。
到了我该谈恋爱的时候,我母亲对我讲:“要找一个踏实的能真心待你的人,就像你父亲那样的。”母亲这样说时,嘴角弯起,眼睛却瞟向了门口。门口,我父亲坐在椅子上,架了二郎腿,手里抱了茶杯,正得意地眯着眼偷笑呢!
作 者 简 介
王利芳,笔名楚歌,公务员,现就职于四川省眉山市东坡区商务局。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四川省眉山市东坡区作协会员,文章散见于报刊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