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子·人生 | 梦里不知身是客
01
记忆中的故乡,早变成一幅发旧的照片,被我钉在了回忆的房间。偶尔的镜头触动,偶尔的字句牵引,都让我不由回忆一些事,怀念一些人,内心温暖。
那些属于故乡的专属味道,也常常绕在我的舌尖,唇齿留香,让我每每想起,欲罢不能。
火烧夹凉粉、胡辣汤、棕糕、焦酥火烧、水煎包等的味道,长年累月地飘在我的记忆里,飘在我的脑海深处。早已经在流浪的旅途中遍尝美食,却永远无法对故乡街边的这些小吃释怀,它早就融入了我的血液里,生命不息,怀念不止。
离家屈指算来,已经近三十年。三十年,改变了城市的构造,改变了我的小城,却没有改变亲人们的牵绊和热情,我不辞劳苦,不惜兴师动众,特意从北京带回了特产,在父母的带领下,挨家挨户地去探望。
我的小妹,知道我回家,带着女儿特意从洛阳赶回来与我相会。我曾经严厉以对的小妹妹,已经长大,学会了做人家的妻子,做人家的母亲,学着渐渐与生活相敬如宾,举案齐眉。
我为长姐,父母那时为生计操劳,教育妹妹的使命便被我毫不推辞地接了来,年少时少不得轻狂暴躁,她们受过我不少打骂。幸而三人都未偏离人生正轨,尚能清清白白做人,兢兢业业做事。
如今,父母都已经垂垂老矣,我在这尘世里竭尽全力,无非愿变成一颗能为他们遮阴的大树,庇佑我的父母家人,用我的能量,让他们尽可能地享受这世间幸福。
小妹小我七岁,她从来都不是个任性的孩子。从小,就乖巧听话,不让家人操心。偶有顽劣,便会吃我一顿斥责。
现在的她,嫁在了洛阳。这次不顾车马劳顿,分分钟陪着我,去逛旧城,回母校,我说什么,她就说好;我说去哪里,她从不摇头,只微笑顺从;我买了东西,她拣重的抢过去提......陪我在记忆的旧城里沉溺,沉溺。
02
家族中的老人所余不多,就只剩下唯一一对,我的姑奶和姑爷。
姑奶曾看护过尚且在襁褓之中的我,为帮助忙碌的母亲,帮着请保姆,帮着协调我母亲的夫妻矛盾和婆媳关系。所以,我的父母常叫我感恩,每次回家,必去看望。
但这次,我却被他们突如其来的衰老震惊得落下泪来。八十四岁的她,已经无法自主行走,穿衣吃饭都要仰仗保姆的照顾。
我记得三年前归来,她还是红光满面,谁曾想到他们的苍老竟如此之快。
三年的时光,不过是三年的时光。我渐渐丰满的阅历和他们秋后的凄凉,形成鲜明对比。我正值盛年,每日为这生活交付于我的使命而搏尽全力,而她已然是暮年,虽不想再浪费一分一秒,也只能在生命的尽头,看苍老如这年岁,一点点增加而无能为力。
她握着我的手,老泪纵横,一遍遍倾诉着自己隐藏的委屈,一遍遍描述着死的悲凉。
我无法安慰,只有一遍遍轻抚她的背,一张张帮她递着纸巾,与她泪眼相对。随后赶回来的姑爷,已经瘦得脱了相,那个曾万事淡定随和的长者,老成一个让我心疼的老人。
谁能逃得过衰老的惩戒,终有一天,终有一天,我们都会如他们样,一天天老去,一天天离开。
03
又一次,来到了清真寺。
带着女儿咪咪,让她见识一些回族的规矩,让她知道她的血脉中流动着的信仰。
耐心地解答着她的无数个问题,耐心地教她如何大净小净,带她去买了做礼拜用的头巾,她却在临上殿的那一刻犹豫,坚持着不肯去。
我和小妹,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在一位长者的带领下,上殿礼拜。
听着阿訇的诵经,一遍遍比葫芦画瓢跟着一起去的长者做那些礼拜,俯首帖耳,五体投地,但内心敞亮。
因为常年漂泊在外,我不能算是个虔诚的穆斯林,但我却知道我的根在哪里,所有的宗教都让人向善、宽容、友爱、感恩,我曾钻研其中,深知这些是通往未来的不二法门。凭借着这些,我知道我会殊途同归,和我的宗教最后得到永生。
04
数年之后,再一次携着咪咪去穆斯林的墓地,看望逝去三十余年的祖父。
墓地荒凉,野草丛生,就连墓碑上的字也都有些斑驳模糊,提醒着我岁月的流逝。
阿訇在坟头正襟跪坐,高声诵经,我和家人在墓碑前跪着,虔诚听经。
或许,他早进入轮回了。但我却始终坚信,他就在天上,看着我,陪着我,用他的光远远守护着我。
这么多年,得到很多贵人的帮助,得到生命的很多恩赐,我坚信都是因为他,他的眷顾,他的慈善,都是他为我祈来的。
我是个世情晚熟的人。小时除了读书,别无他长。上大学离家之后,才慢慢学着爱家人体贴家人;从结婚生子后,才慢慢学会了从身边的亲人和朋友中吸取力量,学会了用自己的力量去爱自己的家人和朋友。
而爷爷曾对我的钟爱,也是长大后才慢慢悟出。
阿訇空灵的诵经声,仿佛能穿透生死,那些我和他的镜头一再上演。我知道,即使我走了这么远,即使他也不在了这么多年,我却从没有停止过爱他,就如他在世一样。
05
这个城市变化太大,人多,楼多,路窄,本来就对方向不敏感的我经常迷路其中。以游客的身份逛不熟悉的街景,拍照,买特产,觉得自己不过是故地重游,并非回到故乡,心中的疏离感逐日增强。
它曾养育了我的青春年少,我来自它,却又不属于它,成人后更不曾为它做过分毫。大学毕业后四处奔走,却始终没有用我所学反哺于它。
这里是我的原乡,却不是我的归宿。
绕着这个小城走了这么多天,居然没有遇到一张熟悉的脸孔。物非,人亦非,那些人,那些曾陪着自己长大的人,那些曾出现在自己生命中的那些人,他们都去了哪里?散落在了何处?
二十年的颠沛流离,已经逐渐将这个城市曾留在我身上的烙印磨平,逐渐将我和这个城市的距离拉远,若干年之后,等我的父辈逝去后,我不知道是否能找到再回来的理由。
临走,半夜被梦惊醒,恍惚间,竟然分不清楚这里是故乡,还是他乡,我是旅人,还是归客。
又或者,这里是故乡,亦是他乡,我是旅人,亦是归客。